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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创造的生活”:劳动的技术本性及其教育意蕴

作者:位涛
阅读数:21

来源:《教育理论与实践》2024年第25期


摘 要:关于劳动的教育需要理解劳动的本性。在存在论意义上,劳动的起源、现实形态以及目的指向都意味着其本身蕴含着技术的本性,也即劳动作为关涉人类存在与发展的实践,是人借助各种“技术”的生存与创造性活动。劳动创造性的实现是其技术本性的现实展现。劳动的技术本性要求教育引导一种“创造的生活”,培养个体创造性实践的能力。同时,劳动是人的身体与对象化的现实世界交往与创生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的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群体等关系的实现及协调,有赖于劳动中身体技术与社会技术的合理运用,及其所包含着的集历史性与现实性为一体的实践创造性:劳动的身体技术关涉到教育的起点问题,其目的在于引发合理的“感性”实践,引导人的身体的解放;劳动的社会技术关系到教育的现实展开过程,其目的在于建构合理的社会生产生活秩序,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总之,劳动的技术本性在历史发展性和现实实践性两个维度上指引着人的自我规定、社会物质—文化生产的发展以及教育的展开过程。关于劳动的教育需要引导个体在群体性的历史实践中,通过改造自然与变革社会的统一实现人的创造性生成。

关键词:劳动的技术本性;创造的生活;劳动教育;身体技术;社会技术;劳动创造性


关于“劳动”的教育正在成为当下理论与实践关注的热点,对劳动的探讨则涉及经济学、社会学、哲学等领域。如果说经济学探讨的是商品的生产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分配、交换等,社会学探讨的是由劳动所生发出来的劳动组织、劳动制度等,哲学探讨的是劳动作为人的类本质所具有的存在论意涵及其意义,那么在教育学中“人如何经由劳动来成长和发展”则是中心议题。而劳动及其价值实现有赖于劳动者本身的素养,由此教育作为一种引导人成长的基本活动关乎整个社会的劳动实践。换言之,劳动是人的劳动,是以劳动者为中心的实践活动,由劳动所推动、引发和生产出的世界形态也是人自身生命创造图景的展现。正如恩格斯所言,“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关涉人类存在和发展的根本,是人自身生命与对象化的世界不断生成与创造的过程。劳动的最大教育意义即劳动者本身的“再生产”及其蕴含着的对整个世界的未来的改造和创生。

我们正处在一个科技日益发达的时代,劳动本身的技术因素不断上升,劳动者的技术素养愈来愈重要。在此意义上,我们不仅要看到体力劳动所具有的教育价值,更要关注劳动的技术性对人的发展的新要求。进言之,要从更高的维度理解当下关于劳动的教育及其意义:不仅要更多地培养个体的劳动知识和技能,而且要引领人更好地实现生产和创造;关于劳动的教育不仅是对劳动的教育,更是关乎人类自身更好生存和生活的教育;需要探讨的不仅是劳动教育,也是关于劳动的教育学。总之,劳动作为创造、创生的技术性活动,要求我们关注如何更好地引导个体追寻“创造的生活”,实现自身的创造性发展。

一、何谓劳动的技术本性

探讨关于劳动的教育首要的是以人的存在和发展为中心来理解劳动的本性。人何以存在的问题不仅是一个哲学问题,也关乎教育中个体如何成长、发展的问题。劳动规定着人的存在方式,而技术则制约着人类劳动本身的规定性。换言之,在人的生存、发展乃至于创造的过程中,技术作为人自身“器官”的延伸,建构着人类整体的劳动实践,劳动的技术本性其实也是人自身创造性的本质力量的展现。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理解劳动的技术本性。

(一)从起源中发现劳动与技术的亲缘关系

关于劳动的起源,可以回溯到古希腊神话。劳动的属人性源于人神之别。在荷马的论述中,人神揖别,神是永恒的、不死的、完满的,而人则是有限的、可朽的、不完美的。这就意味着人天生是有缺陷的,他必须辛勤地操劳和创造才能生存于世,劳动成为人特有的存在方式。同样,在赫西俄德的论述中,人神同源,但在黑铁时代,神离人远去,人成为神罪恶的诅咒,“陷入深重的悲哀之中”,这就意味着人间的正义和幸福需要人自身去“创造”。而这种属人的创造即劳动,唯有劳动才能重新受到神的眷顾。辛勤的劳动带来财富,这样才能赢得“善德和声誉”。换言之,劳动是人类生存正义的基础,是“上策”。当然,无论是人相对于神而言的有限生活,还是神人分离之后人类自身的正义生活,都引发出了“劳动”。而人何以劳动关系着人的存在。生活产品的不自足、人类的辛勤付出,背后隐藏着的正是人类劳动的技术本性。技术即人类接近、通达神所设定的自然秩序的“道路”。因为当人开始自身世俗生活之时,神就已经把正义的“法则交给了人类”。由此人要实现劳动正义,就要在现实生活中把各种法则转化为实际的创造活动,学会各种耕作的技术。换言之,对于“法则”的学习和领会是人类技术的生成,这关涉到人类劳动和创造的可能性。

同时,从技术的神话起源也可以看到劳动的本性。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被视为技术的起源。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人被制造以后如何生存的问题。人被初造之时一无所有,于是普罗米修斯便从天国盗来“火种”,而火则意味着一种生存的工具、技术,人与自然的交往以及生活的展开从此有了保障。由此,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实践活动——劳动便被打上了技术的烙印。换言之,人为了生存的劳动需要神圣的技术作为根基。

起源性的神话也为我们揭示了劳动、技术以及人自身的起源。人的起源被当作神的创制,当人远离神而独自面对自然之时就必须通过自己的劳作来生存,当然属人性的劳动也需要借助于技术来实现。简言之,劳动、技术以及人的起源是交缠在一起的,这就印证了人性取决于人的生存方式,人的生存方式则由现实的实践所决定,而技术则是现实创造活动得以可能的基础。这也意味着,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角度来看,劳动的需要是第一位的,而技术则伴随着劳动的产生和进步。人作为“没有先天性的规定性”的生物,其本质力量为劳动(实践)所建构,劳动的技术本性——作为对人先天缺陷的弥补决定着人性的发展。所以,起源性的神话从人的生存出发,把劳动的技术本性当作人类正义生活的根基,从而给出了人类自身的规定性—劳动本身携带着技术来实现人的创造性活动。

当然,从唯物史观出发的劳动起源同样也揭示了人的生存问题。人起源于动物性的类人猿,而类人猿演化到猿人最重要的标志就是能够制造工具。换言之,劳动工具的发明也意味着人类在起源之时就获得了能更好生存的技术。当人类第一次学会制作并自觉运用技术性的劳动工具之时,也是人类劳动成为属人性的实践活动的开端。建基于物质资料需要满足的劳动,借助生产技术的革新改造着自然世界,也不断创造着人类自身。劳动是人对自然最初的行动,它关乎人的生存和对世界的创造,而其本身即人类借助外在技术的活动,劳动中蕴含着技术的本性,抑或劳动本身就是人类整体性技艺的现实展现。在此意义上,劳动、创造与技术是内在统一的,它们共同建构着人的生存和发展。

进言之,人是属人性的劳动的创造结果,而带有革命性的技术则规定着劳动本身的发展程度。自觉以“制造和使用工具”为代表的技术有目的、有计划地变革自然的创造活动才是真正的劳动。劳动创造性的实现是其技术本性的现实展现。

(二)从劳动的现实形态分析技术本性的基本要素

从劳动的主体来说,人是身体以及智力的统一。人的劳动首先是人运用自己的身体——脑、手、臂、肌肉等作用于物质世界的实践活动。身体各个器官机能的健全以及和谐的运用是劳动得以完成的基础,而身体器官的恰当运用则意味着劳动中对于身体技术的掌握。同时,人自身的智力因素使得身体的运用和控制更加符合现实的劳动需要。人的智力及其自觉运用使人区别于动物,由此让劳动成为属人性、创造性的实践。从劳动资料的制造来看,人需要特定的技术来实现劳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创造性关系。劳动资料主要以劳动工具为主,它是人创造的产物,本身就是蕴含着技术性的人造物。而这种人造物也是人类智力因素的展现。主观的能动性与客观事物的结合创造了一种有别于自然物的“复合物”,当这种技术性的工具再次被运用到更大范围内的世界时,也就意味着劳动对世界改造范围的拓展。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劳动工具的技术性展现使得人的劳动实践成为了独特的“人化”活动。

从劳动对象来看,自然界正在被人类劳动的技术化进程所改变。自然物质条件是劳动的直接对象,人类劳动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对这些自然物的改造,创造出更多新的成果。从人类劳动的历史来看,自然环境、面貌的改变取决于人类劳动技术本性的发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引用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威廉·配第“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劳动之母”的观点。劳动不是创造财富的唯一源泉,土地提供了基础性的条件,但从劳动及其所创造产物的发展来看,土地利用技术的提升不断推动着人类劳动以及生活方式的转变。在此意义上,劳动技术本性的不断拓展使得劳动对象的范围以及改造程度不断加深。

当然,从劳动的整个过程来看,劳动的技术本性深刻推进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劳动是劳动主体—人与劳动客体—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劳动对象改造程度愈深,也就意味着劳动主体及其所创造的劳动资料的技术性提升。因为技术本身带有革命性,它总是指向现实的改造活动,所以正是源于劳动的技术本性的深化,马克思和恩格斯才说,“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往来才提供给他的”。今日的社会生产生活已经被工商业所占据,它们都是每一个时代不断发生的技术化劳动的产物。或者说,技术性的劳动成为人类生活的现实形式,任何劳动实践都带有技术性,社会的发展是人类自身以技术性劳动而生存和创造的历程。

总之,从劳动的现实形态来看,劳动实践体现为人类技术的展现。劳动主体—人自身对身体技术的运用,技术性工具的生产、有目的地对自然的改造,以及所形成的对社会历史进程的“操纵”,都意味着劳动的技术本性正在成为人类生存、创造和发展的关键性因素。

(三)从劳动的未来导向理解其技术本性所蕴含的劳动目的性

人类社会的历史进步源于劳动的创造性作用被不断激发。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然,这种人与人所结成的社会关系是由现实的生产劳动所决定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指出“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不同社会形态及其演变都是人类劳动进步的产物,其中最关键的是工具的改进。作为劳动工具的“磨”的技术革新,不仅推进了生产的发展,也“创造”出了新的社会生产关系。技术的现实化即劳动工具成为历史的标志,也成为了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量。劳动工具的先进与否决定了人类劳动的形式、内容以及路径,同时反映到了现实生产关系的生产之中。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来看,劳动的技术本性所包容的“创造性”,正在不断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从而生产和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

同时,劳动意味着创造,指向人类生活的未来。人类所有的生产劳动都是为了满足生活的需要,乃至于实现更好的生活。这就意味着劳动本身是一种不断生成、创造新事物的过程,是从无到有、从旧到新的人类活动,其本身具有时间性。人类的劳动发展史本身就是这种时间性的印证:现在的劳动发展离不开过去的劳动形态基础,而未来的劳动也以现在的劳动实际为基础。换言之,劳动本身的创造性建基于其延续性之上。其中最关键的是劳动观念和劳动工具的继承和扬弃。由此,劳动的技术(理念与器物的融合)决定着人类创造性活动的起点和方向。不同时代的劳动所蕴涵着的技术印记,都在不断改进中指向未来的劳动实践,也在不断的创造过程之中朝向未来的生活。

此外,当代的劳动以科技为基础指引着人类不断实现自身的目的。劳动的目的即人自身的目的,劳动目的的每一次实现都是人类对自身更好生存之目的的趋向。人之目的的实现是自身主体性的高扬,是对自身需求的不断满足。从历史上的劳动来看,古典时期的劳动对广大劳动者来说并不是一种积极的体验:改造自然的劳动能力的落后使体力劳动占据主要部分,身体的劳累、精神的压抑导致劳动本身地位低下,在此基础上的人类实践并不能够很好地保障自身生活的基本需要。而伴随着科学的发展及其与技术的结合,人类劳动对于自然和社会的能动作用不断提升。“技术的研究,会把人类对于自然的能动关系,把人类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由此也把人类社会生活关系……的直接生产过程揭露出来。”技术的进步促使人类生产生活的奥秘不断被揭开,人类的创造性及其建基于此的对世界的改造能力得以升华,使自身更好生活目的的实现得以可能。

整体而言,不论是劳动的起源、特定的现实劳动过程,还是动态的劳动对人类未来的导向性,都意味着劳动本身蕴含着技术本性。劳动在其历史产生、现实实践、指向未来的革新过程中始终与技术相联系。劳动所具有的历史性与实践性在技术的变迁与演进之中深刻改变、创造着万物,而这一切都关涉人的生存与发展,且正是由于人自身先天的原因,导致劳动本身需要借助于自身之外的技术性“义肢”。由此,劳动的技术本性即人类自身得以生存、发展的实践性、生成性、创造性的规定,融现实性、历史性、目的性于人的本性及其拓展历程之中。

二、劳动的技术本性关涉人的存在和发展

人的存在和发展首要的是生存问题,也即人如何实现生命的延续和代际之间的传递。换言之,生存问题是个体生命存在的根本,也关涉着人类的发展进程。“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劳动作为生产物质生活的基本方式,决定着人的存在及其历史。在此意义上,劳动的方式决定着人的存在方式,劳动创造物质生活的能力决定着人的生活方式及发展方向,而决定着劳动方式抑或劳动创造能力最重要的因素即劳动本身的技术性。“人运用他的技术和技巧创造了劳动资料,从而也创造了人类文明,甚至创造了人类。”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的主体性、能动性的体现,也是劳动中最积极的因素。劳动的技术本性反映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就是劳动者运用一定的技术手段创造出更多、更新、更适宜的劳动资料。所以,劳动满足人类需要的实质是其技术本性保证了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第一需要。

同时,人的生存和发展不仅关系到人的现实生命需要,也关涉到人自身的本质力量。人区别于动物最大的地方就在于人能够自觉地、有意识地发挥和运用自身的主体性,从而在现实生活中创造出“属人”的事物。人的本质只能在人的现实生产生活中得以体现,属人性事物的创造正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这种创造的活动是人类有目的、有计划的劳动。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劳动的最终成果凝结在工业活动之中,“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工业是劳动最高的实践形态,那么发展着的工业劳动就是“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化展示。而工业劳动之所以能够取代农业劳动,成为主导人类生产生活的劳动形式,主要是因为其蕴含着更高的技术发展性。进言之,技术与人的本质相联,“人在本质上作为技术性存在”,技术的进步体现了人类劳动改造自然的能力以及人类自身社会化的程度。在此意义上,技术与劳动合一,“马克思甚至把技术(工业)和劳动以及人的本质看成一个东西”。由此,劳动的技术本性深刻反映着人类“创造”的本质力量。

当然,如果从人类现实的劳动来看,人的存在和发展首先是如何劳动的问题。劳动作为一种创造性的实践,不是静态自足的人类活动——人不是一开始就拥有健全的劳动能力。人类的劳动存在着历史发展性以及现实实践性,也就是说,劳动的创造性本身就蕴含着动态的发展性和生成性。所以马克思指出,作为人类劳动最高实践形态的“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人要学会劳动,就必须把自身投入到劳动的历史以及现实的生产实践之中。人正是通过对“已有劳动”的学习和继承以及在现实劳动过程中的磨练而赋予自身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人如何劳动的问题也就是人如何学习、实践和创造的过程。

人的劳动实践是其主体性生成的过程,也是主体创造客观对象化事物的历程。所以,人“学习劳动”也就是如何调动和打开自身生命以朝向和改造自然世界。而人的生命在其现实性上就是人的身体,也就是劳动的主体,它是自然性的生理身体与智力的统一;与劳动主体相对应的是劳动的客体,在现实性上主要体现为以土地为代表的自然物质条件以及资本等。由此,在既定的客观条件下,人如何劳动也就是人如何激活自身身体的过程,劳动的过程也是个体在一定的智力因素基础上,引导自身充分合理运用感官的机能,从而实现主体对对象现实化的改造和创生。这就意味着,劳动本身需要一种身体的技术,劳动的身体技术即人主体性意志以及实践目的的显现。“劳动是一种有预期的、有目的的活动,劳动也是一种身体技术。所谓劳动创造人本身,实际上是……身体技术对人的超前性,对于未来这个时间维度的建构性作用。”换言之,激活劳动中所蕴含着的身体技术是完成劳动实践、创造世界以及人本身的基础。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的劳动是一种感性的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只承认人是“感性对象”,而忽视了人自身的积极主动、指向实践的身体技术对世界的改造、创造的“感性活动”,而这种劳动中的感性首要的是人内在生命的丰富性和价值性,劳动中身体技术的激活就是主体性在现实世界中的呈现,是个体内在创造性的现实性转化,是生命意义的集中展现。

同样,人的劳动也是群体的实践活动,个人性的劳动只有进入整体的社会劳动过程之中才能完成。人的存在和发展的群体性要求和引导着劳动的社会性。人的劳动是在社会中的劳动,劳动的目的、内容、方式和过程都受制于现实的社会发展程度及其组织形式。这也意味着,人类劳动的展开和发展需要一种对社会的理解和“控制”,“劳动的社会技术”是保证群体性劳动得以可能的基础。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的社会技术在现实中表现为工业(组织),或者说大机器生产及其所需要的管理、协调和统一的劳动组织和劳动制度等。这种技术化的大生产创造了更大的生产力,减轻了人的身体的劳累,也使人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为人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当然,马克思也看到了,在私有制的条件下,劳动中社会技术的进步、资本家对工人管理能力的提升反而增加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带来了更多的贫穷和道德的败坏。“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资本与(生产、管理)技术的合谋,使劳动的社会组织化更加不利于劳动者自身的生存和发展。所以,在不合理的社会组织形态以及管理技术中,劳动的异化是技术的异化,其实质是技术对人的创造性的异化。在任何时代都不能忽视劳动的社会技术对人的制约。

“没有技术就没有劳动”,劳动的技术本性不断实现着人类生存需要的满足,也在此基础上建构着人自身的本质;同样,劳动的技术本性是劳动主体劳动能力提升的根本性所在。劳动中身体技术的激活是个体劳动得以可能的关键,也是自身生命意义的实现。而劳动中社会技术的进步则推动着社会整体生产力的发展,改变和创造着社会关系。当然,劳动社会技术的不合理运用也会导致对人的存在和发展的压制。

三、创造生活的开端:劳动中身体技术的培养与教育的起点选择

如果把人的存在和发展当作一个教育问题,那么劳动的技术本性就意味着生命的成长需要一种实践的能力。这种实践来自于身体内在“机能”的释放,在与外部(自然)世界交往的过程中创造出“属人”的世界,也即学会把自己内在的主体性意志、目的转化为实际的生产生活。正是在此意义上,劳动的技术本性意味着教育需要引导一种创造的生活,培养个体创造性实践的能力。而从人本身的学习和成长而言,指向劳动实践的教育就是要引导个体学会适宜性地激活和使用身体,以及在此之上对社会关系的适应与合理改造。进言之,创造性培养首要的是关注劳动中所蕴含的身体技术,以身体机能的健全和实践能力的合理提升为中心,从而为以后的劳动生活奠基。

因此,以教育来关照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培养个体的劳动实践能力,而其起点在于对个体自身生命的尊重和引导。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实践性的活动,劳动的主体——人的生命也是现实性的存在,而不是抽象的本质表达。所以他在批判那种从抽象的本质把握人的宗教时说道:“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德国理论的彻底性的明证,亦即它的实践能力的明证,就在于德国理论是从坚决积极废除宗教出发的。对宗教的批判最后归结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样一个学说。”只有“现实的人”才是人的生命的真实体现,其本身是一种实践性的存在。而人的身体是人的存在的最大现实性,劳动的实践—创造性也最根本性地体现于此。所以,“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体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这也意味着,个体的身体永远具有教育的开端性意义。而在某种意义上,人本身是一种技术性的存在,他的“手臂和腿、头和手”本身所具有的机能是带有创生性的技术“装置”,蕴含着“自然力”。而且,劳动中的技术活动通过制造一系列工具,“使自身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这种劳动的技术本性也使人类的自然肢体得以延伸到更广泛的社会生活之中,发展了的大脑的机能也为人类创造更丰富的文化提供了前提性的条件。我们无法否认人的身体—生物性的机能及其完善对人的存在和发展的开端性和基础性作用。由此,劳动作为关乎人身体的技术性实践,最根本性的教育意义就是它关涉到教育的起点问题。

当然,人的身体首先是感性的,从身体出发的劳动也是感性的对象化实践。马克思在批判旧唯物主义时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人的感性的实践是自身积极主动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和改造,是人的主体性目的得以实现的劳动创造活动。劳动的过程是人的现实的身体与对象世界的互动,以劳动为中心的教育就是要激活个体身体的感性因素。这种感性建基于个体生物性的基础之上,所以在教育中需要保护身体免受伤害,保障“感性活动”之现实性的实践载体。无论是关于劳动的课程设置还是具体的实施过程,都应在个体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当然,这也是一种对身体的消极意义上的保护;从教育的积极引导作用来看,对身体的保护是为了更好地激活个体自身丰富的感官机能。这也意味着,关于劳动的教育需要发展个体身体器官的协调能力、对机能的操纵控制能力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觉能力。换言之,要引导劳动成为个体身体性的实践,让劳动真正成为个体生命体验与世界的共在,防止劳动中的异化。

其次,个体不仅是感性的生命实体,也是理性的存在。劳动的身体技术同时包含着感性的机能与理性所指引的实践技能。在现实的社会劳动实践中,“劳动力的使用就是劳动本身”,而同时“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由人的身体作为开端的劳动实践能力是体力和智力的总和。这也意味着,在身体感性能力基础之上,我们需要引导个体理智地发展,使得个体能理性地对待对象化的客观世界。进言之,在教育过程中,培养人的理智性也直接指向个体劳动实践能力的提升。而个体理智的培养就是在掌握关于生产劳动的基础知识、基本技能的基础上,把个体内在的意志、目的转化为创造性的实践。这种教育的目的在于使个体之整体性的“身体”能更加合理有效地与自然和社会相处。

由此,围绕劳动的身体技术所进行的教育并不在于让人摆脱任何劳动,而旨在通过实践—创造能力的提升,更好地把自我生命从对象化的外部自然条件的限制中走出来,实现物质性乃至于精神性的创生,从而“解放”人自身。在这一意义上,教育的起点是身体,而最终的指向也在于对身体的激活和解放。

四、创造生活的指向:劳动中社会技术的提升与教育过程的展开

首先,人的成长离不开社会,社会的发展是人的成长的现实背景。同样,人的劳动不仅是个体性的“身体实践”,也是群体性的社会实践。“由于手、说话器官和脑不仅在每个人身上,而且也在社会中发生共同作用,人才有能力进行越来越复杂的动作,提出并达到越来越高的目的。劳动本身经过一代又一代变得更加不同、更加完善和更加多方面了。”所以,关于劳动的教育不仅要关注个体身体及其技术的培养,也要重视社会性劳动所引发的更加复杂的对组织、制度的合理化把控和创生的能力。换言之,一旦个体性的劳动进入整体性的社会以后,劳动的形式、过程和内容就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个体的生存和发展就需要在个体与群体之间寻求适宜的空间,由此教育过程的实质就是对劳动中社会技术的领会、掌握和实践。当教育的展开、人的成长与社会劳动发生关联的时候,存在着两种具有教育意义的关系:一是个体的劳动能力提升与集体劳动水平之间的关系,它反映的是现实的劳动实践—创造能力的社会化程度;二是体力与智(脑)力之间的关系,它反映的是劳动实践所依赖“主体”的技术化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无论是个体与群体还是体脑之间的分离与互动所形成的劳动实践,都呈现出历史性的动态发展。对劳动的社会技术的掌握不仅是个体实现社会化发展所需的历程,其本身也蕴含着“类”的发展特性。进言之,教育中社会技术的提升与现实的和历史的劳动过程相一致。

其次,如果说个体性劳动首要的是创造出满足自身物质资料需要的活动,那么它必然也受制于社会劳动的现实发展状态。马克思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不同时代主导的社会劳动形态是人生存和发展的基础。这就意味着,个体的成长和创造能力的提升需要与实际的社会生产联系起来。同样,这就要求关于劳动的教育要时刻关注最新的社会发展动向,在现实的社会生产条件之中提升个体与群体的实践能力。在马克思看来“,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工业劳动是现实的、最具主导性的社会生产形式,也就是说,劳动是以机器(技术)为代表的劳动,劳动的社会技术体现为“工业或机器”。在此社会背景下,人的创造性能力的发展就是要通过学习和掌握工业社会的知识、技能而实现。换言之,教育需要把个体引向代表工业社会技术发展的最高知识和智力水平,在此过程中适应乃至于创造出工业社会的组织、制度、法律等。劳动的社会技术要求教育引导个体在与复杂的社会互动过程之中,通过知识、价值、实践能力等的培养创造出更适宜的人类生活。当然,根据马克思的预见性,当今时代的教育发展需要密切关注以互联网、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新技术,从而培养个体适应现代生产劳动的实践—创造能力。

再次,伴随着科学对技术引领作用的强化,科学—技术正在成为劳动中的主导性因素,以体力为主的劳动形态正在被脑力劳动所取代。这就意味着劳动的社会技术越来越具有科学性和革命性。对于人的成长而言,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商品生产、组织管理、资本运行等劳动实践将需要更多、更新的科技作为基础。这就要求教育的过程不仅要关注现实的劳动技术形态,也要关注社会劳动技术的历史发展及其趋势。当然,在教育中关注劳动社会技术的发展及其培养并不是要取消体力劳动,而是说现实的教育实践需要从时代发展的趋势之中找到劳动的未来性,把教育与现实的社会生产及其发展方向结合起来,以技术在劳动中的基础性作用发现人类成长的方向和秘密。

从次,社会劳动作为群体性的活动,不仅会推动人类整体生产生活的发展,也会改变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此意义上,劳动的社会技术也蕴含着人与人之间道德—伦理性的因素。集体的劳动必然遵循一定的“规则”“法则”,经过长期的劳动实践会转化为属人性的道德。当然,对劳动的赞扬、对劳动者的尊重、对劳动成果的珍惜以及职业性的道德规范等都是劳动的社会技术的一部分。人的成长需要在现实的社会生产生活中逐步领会集体性的道德记忆;同样,人类的“劳动道德”是历史性的,而劳动则起源于物质生产资料的生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劳动的道德属性是人类集体生产劳动的产物,是人的类特性的发展,劳动中蕴含的道德性是一种延伸性的意义和价值秩序的赋予和创造。劳动的技术本性在孕育、生成和发展过程中,其道德性也会随着物质基础的丰富程度、人类改造自然能力的提升以及社会关系的改善而发生转变。由此,劳动中社会技术所蕴含的生产(力)意义从其起源上要优先于其道德性价值。具体到教育中,就是要引导个体在与时代技术变革的互动中,找到撬动未来人类发展的根本性的、创造性的劳动(生产)力量之所在,在此之中不断更新、创造出属人的物质生产以及精神文化生活。

最后,无论是生产性技术的发展,还是劳动过程中人的道德品性的提升,都意味着劳动的实践要引导人类社会朝向更加有秩序的、合理且美好的未来社会。“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哈贝马斯虽然质疑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目的性不清晰,但仍肯定“社会劳动和创造性自我实现之间”的有机结合需要建基于科学—技术对生产力、社会制度及其相应的对自然的支配的分析之上,肯定马克思所言的“科学和技术意味着解放的潜能”。劳动中社会技术的提升指向人类社会的未来解放。换言之,教育的过程就是引导人类发现和发展劳动社会技术的历程,其目的是在把人引向社会生产及其所孕育的群体道德属性中,以一种合理、和谐的秩序指引找到人类的创造性所在,由此人类社会的解放得以可能。

五、关于劳动的教育引导个体创造性发展的内在理路

劳动的技术本性要求人的存在和发展需要一定的创造能力。这就意味着关于劳动的教育其实质就是引领个体追寻创造的生活和创造性的发展。劳动中所蕴含着的身体技术与社会技术从个体生存的不同维度揭示了人的创造性的来源及其生成路径。简言之,关于劳动的教育是人的身体—生理属性与社会—生产技能之全面提升的教育。在此意义上的教育需要以人的创造性能力养成为中心,从而发现个体成长的奥秘。

从个体自身的劳动—创造能力的养成来看,教育中首要关注的是关于“个人的劳动”。个人的劳动主要指向以个体身体技术养成为中心的教育路径。在这种教育中,身体机能的保护和感性生命的激活是首要的,其目的在于为个体的劳动创造能力提供健康、健全的现实载体;其次是个体内在理智生命的养成,通过一定的科学技术知识的引入使个体理性能力得以增强,从而能够更好地理解和对待对象化的自然世界以及人类社会。其目的在于引导个体更加适宜、有效地与外部世界进行物质、精神的交换,提升个体自身创造、生成新事物的能力;通过对现实的劳动实践的引导,个体“身体机能”得到最充分的释放,最终实现个体创造性的生成和发展。

从人类整体性的生产—发展历程来看,教育也需关注现实的社会劳动。所谓现实的社会劳动,主要是指以商品生产、分配、交换等为中心的间接影响个体成长的教育路径。这种劳动是现实形态与历史形态的统一,不仅关乎个体在社会中实践能力的增长,也关乎人类整体的创新。而个体的发展是教育的基础,也是现实教育的中心任务。不同时代的教育都是对身处其中的“现实的人”的引导,劳动的现实形态及其所包容的技术基础是人类发展的起点和条件;同时,个体的发展与创造能力的增强也在某种意义上提升了社会整体的劳动发展程度。换言之,直接指向实践和社会物质资料生产的劳动及其教育,最大程度上达成了个体成长与社会进步的现实性统一;而个体与(群体性)社会的劳动—创造能力的提升,究其原因在于技术的延续性和革命性。技术的发明是个体与群体劳动共同创造的结果,其一旦产生就会持续性地影响人类的生产生活。同时,技术本身也会随着时代条件和需要导向的变化而不断革新。这就意味着,在关于劳动的教育过程中,关注指向历史性变革的新技术发展能够最大程度上提升个体与群体的劳动创造性。

当然,无论是个体劳动还是社会劳动,其最终影响人的存在和发展的内在逻辑都在于,劳动技术本性的不断激活,使个体与人类改造自然与变革社会的能力得以增强,并实现对不合理的生产和生活秩序的变革。劳动首先是人类改造自然的过程,自然是人类“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人类社会的每一步发展都离不开人对自然认识和改造的扩大,自然也在服务人类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不断展现出自身的价值。”而对自然知识的重视,使劳动改造自然的技术性得以发展,从而为人的生存发展提供了基础;建基于改造自然、发展生产基础之上的劳动也深刻改变着人类的社会关系。社会的变革发展与对自然的改造是相伴而生的。在此意义上,深刻嵌入劳动的技术性发展、变革的人类教育能在最大程度上实现改造自然与社会变革的统一,使人成为现实生产生活中最积极的创造性因素,也使自身在历史性的整体世界和实践生活中实现全面的成长。

对于教育而言:一是要以学生的“身体”为中心,打造适宜和适合个体身心成长的劳动教育课程体系,激活学生身体的感性机能和理性能力,为实现创造的生活奠基;二是要以实际的生活为参照,营造与整体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劳动教育实践体系,引导学生关注和参与现实的技术变革,为实现创造的生活塑形;三是要以改造和革新为追求,创设适合时代发展的劳动教育价值体系,激发学生的创新意识,为实现创造的生活铸魂。

总之,关于劳动的教育以劳动技术本性的激活为中心,使人自身的成长遵循从感性到理性再到创造性的生成。在个体实现自身发展的同时,经过技术的中介作用使人的成长与社会的发展统一于现实的劳动实践之中,最终在改造自然与变革社会的历史性交互过程中,发现劳动中最积极的“技术”因素,引导个体在真实的实践和磨砺中实现自身创造性的生成。


(本文参考文献略)


Pursue a Creative Life: The Technical Nature and Educational Implication of Labor

Wei Tao


Abstract: Education about labor requires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ure of labor. In the sense of ontology, the origin, reality, and purpose of labor all mean that it contains the nature of technology. Labor as a practice concerning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 is the survival and creative activity of humans with the help of various “technologies”. The realization of labor creativity is a realistic display of its technical nature. The technical nature of labor requires education to guide a creative life and cultivate the ability of individual creative practice. At the same time, labor is the process of interaction and creation between the human body and the objectified real world. Here, the realization and coordi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sensibility and rationality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groups depends on the rational use of physical technology and social technology in labor, and the practical creativity that it contains that integrates history and reality. The physical technology of labor is related to the starting point of education, and its purpose is to induce reasonable “perceptual” practice and guide the liberation of the human body; while the social technology of labor is related to the actual development process of education, and its purpose is to construct a reasonable society order production and life, so as to realize the free and all-round development of people. In short, the technical nature of labor guides people’s self-regulatio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material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 in the two dimensions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practicality. Education about labor needs to guide individuals to realize the creative generation of people through the unity of transforming nature and changing society in collective historical practice.

Key words: technical nature of labor; creative life; education about labor; physical technology; social technology; labor creativity


初审:王悦桦

复审:孙振东

终审:蒋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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