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与数字时代的来临高度重合。也正因为敏锐抓住了数字时代的发展脉搏,中国现代化正在成为改变世界发展趋势与格局的力量。
深刻的社会变迁往往伴随着社会科学知识的创新,数字革命也必然昭示着社会学的另一次跳跃式发展。细致观察与深入研究数字社会,不仅能带来对数字社会新的认识与理解,产生新的研究方法与理论概念;也可以评估与反思数字技术正反面的经济社会影响,推动其正面积极发展;同时还可以总结中国现代化的独特发展道路,探索支撑经济社会进一步发展的理论基础。
一、数字时代的根本性社会变迁
(一)数字社会中的社会连接
独立的个体不能构成社会,只有在人与人之间相互连接与交流互动的基础上才能形成社会。在数字社会里,数字化信息通信技术开启了人与人之间信息传递的新纪元,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与外界相互连接的方式,并由此给社会带来了革命性变化。由数字技术支撑的数字社会连接也显示出根本性变革。第一,数字技术拓展了社会连接的边界。理论上,每一个人可以与任何一个人或所有人轻易相连。第二,数字网络促进了社会连接的信息共享。因为数字信息复制与传递的便捷,人与人之间可以进行几乎零成本的海量信息交流。第三,数字信息传递提升了社会连接的时效。数字网络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流能够即时完成。第四,数字连接的便利带来了社会连接对于数字技术的依赖。人们在工作与生活中原有的连接方式转换成了数字网络的数字连接。
(二)生产组织方式的重组
数字技术重组了数字时代的生产组织方式。首先,数据本身作为一种新的生产要素,直接参与到生产过程中,改变了以往价值的生产过程。数字资本将作为一种全新的价值源泉,在市场上交易并将成为最具价值的资源。其次,数字化信息的网络化传递改变了市场运行的方式。数字技术带来的更为有效且价格低廉的信息,能够有效协调市场交换机制。再次,数字时代的生产组织的结构也相应地发生了巨大变化。数字技术使得等级结构朝着扁平化的趋势发展。最后,个人作为劳动者参与到生产与市场交易的工作角色、内容与方式也产生了深刻变化。
(三)生活方式的重塑
数字时代日常生活的状态跟工业化时代相比有了根本的变化。首先,数字时代的个人跟世界能够便捷相连,也让人们可以便捷地接触各种信息,让人们更多地了解世界。其次,在获取海量数字信息的同时,数字时代给个人带来了崭新的自我认知与自我表达。再次,数字技术改变了人们相互连接的方式,重塑了人际关系。数字通信技术提升了人们连接的能力与多样性,极大地压缩了空间对于人际互动交流的限制。复次,数字时代的群体构成具有新的机制。数字时代的碎片化个人网络显示的是“网络化的个人主义”的群体特征。最后,数字时代的社会参与也显示了巨大的变化。通过社交媒体的网络动员方式成本低廉、成效较高,成为动员社会参与的重要方式。
二、解构与重构社会的新机制
数字时代的技术进步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形成了一系列解构与重组社会结构的新机制,也产生了仍在变化与还未定型的社会运行原则。在数字社会中,数字网络穿透了原有工业社会的一切组织结构形式,直接将个人纳入数字网络并使之成为基本节点。这无疑将带来原有社会组织结构的调整甚至瓦解。在进一步展望数字社会的前景时,卡斯特尔给出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种趋势。这样的观点与想法显示,数字技术本身对于整个社会的影响既有积极正面的后果,也有消极负面的后果。在数字社会短短的历史中,解构与重构社会的机制必然显示出类似这种矛盾对立的特征,并表现为一系列辩证性的悖论,昭示着未来社会变迁的可能方向,也为人们深刻理解社会提供启发性思路。
数字网络为人们提供了开放自由的信息交流机会,也带来了侵犯个人隐私的可能。数字技术让人们享受了更多便利,同时也产生了大量数据。但个人并不拥有也无力收集这些数据,数据公司得到几乎取之不竭的收益。作为数据生产者的个人不仅无法分享收益,还不得不承担个人隐私遭受侵害的风险。数字信息的海量供给与偏狭的信息摄取共存。在数字网络空间中,几乎无限的数字信息对应着人们有限的注意力,人们在信息摄取过程中不得不做出选择。这一选择过程的某些特有属性,导致人们信息获得的偏狭。数字网络的多元包容与话语极化、网络冲突共存。数字网络是无限包容的,但立场相异的参与者带来了网络空间的冲突。人们可以更紧密、更深入地在数字网络空间相互连接,也能够获得更多更全面的社会支持。但是,个人的时间与精力被即时到达的信息随时切割,艰难地应付多重成员身份。在数字网络中,更多的是连接在一起的个人,而非全面嵌入的“共同体”似的网络结构。
数字信息的分享属性与数据垄断共存。数据的“非竞争性”属性可以让多人同时使用而无损其本身价值。但是,独占数据可以带来超额经济利润。数据社会里去中心化与集中化趋势共存。当个人接入数字网络之后,其数字网络可以扩展触及几乎所有人,形成去中心化的趋势。与此同时,收集整理与计算分析的过程必然需要经历从分散到集中的过程。数据社会中平等扁平化与差距扩大化趋势共存。数字社会的结构更为扁平,人与人之间也更为开放平等。但是,线下世界里的差异带来数字网络中的差异。数字智能计算与算法黑箱共存。数字计算朝着自动化、智能化方向推进,能够更高效地帮助使用者选择数字信息。在控制数据与信息传递基础上,算法参与分配真实社会中的机会与权利。数字时代中对理性的追逐导致自由意志面临潜在危险。社会算法或许的确可以打造更为高效更为便利的社会,但它往往忽略社会的建构性,否定人们自由选择的权利与能力,也否定人们行为与责任的对应关系,最终也就否定人之所以作为人类的自由意志。
三、数字社会的社会研究
数字社会中根本性的社会变迁,对整个认识与理解社会的知识体系提出了挑战,也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一)开展数字社会研究的意义
深入社会生活的数字技术应用,需要深入的社会研究作为社会试验的前提与基础。开展数字社会研究至少有以下三重意义。首先,深入研究这些数字社会中崭新的社会事实,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人们的数字生活现状、数字技术与社会生活之间的相互作用,进而帮助我们进一步思考数字社会的变迁过程及其动力机制。其次,数字技术提供了便捷条件,社会算法可以瞬间自动完成数据的实时收集、计算与分析,并即时反馈干预措施。开展数字社会研究,能够将社会研究成果与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干预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后,违反了基本社会原理的社会试验设计,必然带来负面的社会后果,也注定失败。因此,应当促使数字社会研究更积极参与到数字技术的发展中,建设更好的数字社会。
(二)数字社会研究的出发点
如何认知数字社会,决定了开展数字社会研究的出发点。数字技术固然带来了根本性的社会变迁,但是数字技术本身产生于社会、应用于社会,也必然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数字技术影响社会生活的过程往往取决于其所处的社会情境。因此,数字技术与数据是社会文化的产物,在与人的互动中有着特有的社会生命与社会价值;数字社会是数字时代的社会样态,展现了人、技术以及数据的相互作用;数字社会研究就是要揭示其中的基本机制,为数字社会的建设提供社会思想与社会理论。这是推动更新学科知识体系的根本动力,也正是数字社会研究的重要出发点。
(三)数字社会的研究方法与技术
数字时代为社会研究提供了新的机遇,也意味着需要运用新的研究范式与方法来研究数字社会。
数字技术提供了大数据,成为数字社会研究中最新颖的动力基础。社会生活的大数据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数字生活数据,如使用社交媒体产生的数据与传感器记录的身体状态数据;数字痕迹数据,如手机通信记录下来的通信时长、接入基站空间位置等数据;数字化的生活数据,如个人发布的健身日志、网上视频素材以及纸版图书的数据化等;设备记录的行为数据,如通过社会记录仪收集的佩戴者之间每一分钟的互动数据。与以往的数据相比,除体量巨大外,大数据另有鲜明特质。首先,这种大数据是一种实时的事后数据,由“没有人为干预”的数字网络中人们的“自然”行为生产。其次,这些数据是全样本数据,对大数据的分析可以跨越长久以来困扰社会研究的“整体—个人”“结构—行动”鸿沟。因此,数据科学家以一股发现“宝藏”的热情投入大数据分析,开辟了数字社会研究中成长最快的计算社会科学领域。在他们看来,通过分析痕迹数据,可以展示人们相互之间通过数字网络连接的复杂性,最终揭示人类个体与群体活动的规律。
计算社会科学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但是数字社会的研究显然不应局限于大数据的计算分析。第一,数字社会研究的范围更为广泛,涵盖了人、技术以及数据的互动关系与相互影响。第二,数字社会研究与数字社会生活本身有互动关系且相互影响。社会测量中的“自反性”,揭示了受测对象知晓身处被观测的处境后,可能改变行为模式。第三,大数据分析遵循从经验出发的归纳研究路径。而事实上,数字社会的研究还包含了阐释、思辨与批判研究等,遵循从概念与理论出发的演绎研究路径。第四,痕迹数据由数字技术测量并呈现,包含人们在数字网络的行为以及数字技术本身的双重痕迹。第五,收集痕迹数据涉及社会研究中的伦理问题。
数字化改造已有的社会研究方法是另一个发展方向。在数字时代,网络民族志(cyberethnographu)挣脱了传统民族志在当地地理范围的局限,将观察对象拓展到线上社区,以应对个人关系网络在数字社会的拓展,并相应地改进资料收集方法。线上调查(online survey)将传统的统计调查搬到网络上,通过网络分发问卷得到数据。
总结起来,数字社会的研究方法既有专门针对数字社会研究发展出来的全新技术,也有对原有社会研究方法的数字化改造与拓展。
(四)推进中国数字社会研究的历史性机遇
数字革命带来的根本性社会变迁,给社会学研究创造了跳跃式发展的历史性机遇,开展本土数字社会研究有着一系列优势。首先,过去20多年,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与数字时代的来临高度重合,形成数字时代根本性社会变革最为显著的“社会实验”范本,为数字社会研究提供了最为丰富的经验基础。其次,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在数字时代走在世界前列。中国在各个领域广泛使用数字技术,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最多的数字网络用户,他们在数据社会中的活动也最为稠密。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中国的经济社会活动必然产生丰富的数据,成为数据社会研究最重要的基础。
新兴的数字社会研究也给社会学者带来了巨大挑战。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数字社会研究需要新的研究范式、研究方法与研究思路,更有可能是数字社会带来的社会变革是全方面和根本性的,需要更深入地理解与思考。面对这样的历史发展机遇,我们应当从学科发展与知识体系更新的角度来推进数字社会研究。
(五)数字社会研究的初步展望
当前,数字社会研究至少有五个方面的探索工作值得聚焦与推进。一是,从数字社会的社会事实中提炼新的概念。例如,信息传播的“信息茧房”“回音壁”机制、“过滤气泡”“信息投喂”等,以及其他诸如“算法黑箱”“数字鸿沟”等,都是对于特定社会事实与社会过程的深刻描述与精当归纳。二是,尝试给出整体性社会诊断。例如,“碎片化场景”“扁平社会”“加速社会”等都是对数字社会极富启发性的理解与阐释。三是,保持对数字技术发展的反思立场。正如经典社会学家对于工业化的反思一样,数字社会研究也应从一边倒地肯定数字技术带来的进步与发展中,辨识与提出根本性的社会变迁议题。四是,赋予大数据分析额外的社会学意义。对学科发展而言,更重要的是探索数据分析的社会涵义与社会启示。五是,积极投身到数字社会的建设进程之中。数字技术给社会学家提供了影响社会大众与决策者、参与社会进程的便利。
四、结论
在数字时代,数字技术革命性地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搭建了几乎可以无限拓展的数字网络。数字时代的社会变迁之所以是根本性的,是因为数字技术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进而重组了生产组织方式,重塑了生活方式,重建了社会结构,再造了社会运转机制。与工业社会相比较,数字社会有完全不同的连接方式、行为模式、知识体系、价值体系以及社会结构。
伟大的社会变革时代召唤伟大的社会思想与社会理论。面对数字时代社会变迁的历史机遇,社会学者应当积极投入数字社会研究,并基于经验研究的积累,提炼新概念、促生新思想、建构新理论,贡献关于数字社会研究的新知识。
初审:赖冬梅
复审:孙振东
终审:蒋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