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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劳动的第一哲学思考——兼论生态文明建设的哲学基础

作者:曹孟勤
阅读数:197

来源:《学术研究》2022年第6期

要:保护自然环境并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已成为世人的普遍共识,但怎样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其本体论基础是什么,这些都尚需要进一步澄明。无论是工业文明对自然界的破坏,还是生态文明对自然界的保护,都必须通过劳动活动才能够得以完成,劳动是改变自然界的物质性力量,因而生态文明建设的本体论基础应当是劳动。劳动创造世界、创造人、创造人类历史,这意味着劳动本身拥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目的。长期以来人们总是用主观性目的代替劳动的客观性目的,致使劳动的本真性始终处于遮蔽状态。只有人自觉意识到劳动的目的就是人的最高目的,并将人的最高目的与劳动的客观目的合二为一,劳动才能够复归自己的本真状态。在创造自然世界和创造人的劳动关系当中,创造自然世界具有优先性,人怎样创造自然世界就怎样创造人自身。这一逻辑决定了人必须通过创造美丽的自然世界,才能够担保自己走向崇高和伟岸。

关键词:劳动;第一哲学;生态文明建设;哲学基础


人类的劳动活动作为物质性力量,创造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迹,促逼自然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可悲的是,劳动在给人类带来福音的同时也播种下灾难,造成了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于是,一系列哲学问题便随之而来,人类通过劳动本来是要谋求自身的幸福,为什么会把自身置于糟糕的境地呢?进行生态文明建设我们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劳动?抑或一种什么样的劳动既保证创造出美丽的自然界,又保证人自身的完美和幸福?人类凭借着劳动活动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自身,可是除了马克思之外,人们尚未洞察劳动的本质是什么,对劳动的本体论思考较多地表现为盲目。哲学对劳动活动的思考不是确认劳动本身的各种功能,而是在第一哲学层面分析劳动如何保证人与自然世界的合理存在,让自然世界、让人本身真正地“是其所是”起来。如果我们不能从第一哲学上真正解决人为什么劳动、如何劳动这一根本性问题,自然世界和人的真实性问题就会始终处于深渊,自然世界的存在风险和人存在的危机就会始终伴随着我们。

一、思辨本体向劳动第一哲学的转向

第一哲学是由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出来的,他在写作完研究自然是什么的《物理学》之后,认为在物理学后面还应该有一门处于第一位置的学科,用于专门研究能够让自然万物“是起来”的关于“是”本身的学问。“有一门学术,它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以及‘实是由于本性所应有的秉赋’。这与任何所谓专门学术不同;那些专门学术没有一门普遍地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1]大概在公元前60年,吕克昂学园的主持人安德罗尼珂在重新整理亚里士多德手稿时,将阐述“是”本身问题的第一哲学著作安排在《物理学》之后,于是国人将“物理学之后”(metaphysics)的学问译为形而上学。由此,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第一哲学就被确认为专门研究世界本体和本原的问题,追求世界上最普遍永恒真理的学问。第一哲学研究“实是之所以为实是”,探究万事万物的存在根据和缘由,以便为万事万物的存在进行普遍性和真理性奠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依赖于“是”而成为“是什么”,是“是本身”才使万事万物“是起来”。“是”本身是万事万物得以存在的根据,它自身之外再没有根据,如果有根据也是以自身为根据,因而“是”本身是自因性的存在,是第一性存在,因而研究“是”本身亦称为第一哲学。

由于对“是”本身的研究属于世界上最普遍性问题,而最普遍性问题不能被感觉、知觉所把握,只能借助于思维性概念并在思维中把握,于是柏拉图认定,世界的本质抑或第一哲学只能是“理念”,万事万物的存在都只不过是对“理念”的分有和模仿。根据柏拉图对第一哲学的这一规定,整个西方哲学就沿着这一发展道路而成为柏拉图主义。近现代哲学奠基人笛卡尔则通过普遍怀疑而确认,思维是第一哲学的出发点,并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命题。由此,思维、自我、自我意识等主观性、主体性因素被提升到了本体论地位,成为人类一切知识的最终原因和人类一切行为归责的最终根据,一种强势性的主观和主体主义哲学占据了西方哲学的主导地位。主观主义哲学的出现对于将人从上帝的压迫中解放出来,提升人的主体性地位,完成现代性启蒙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但随着对主观性、主体性的无限提升,第一哲学就脱离了客观基础,失去客观性支撑,陷入主观性自身的空虚。如康德在主体自我与“物自体”之间设置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主体自我在此岸可以无限地为自然立法,而“物自体”本身则在彼岸仅仅作为一种信仰而存在,由于其不可知性,使得客观绝对者几乎对知性和理性不发挥任何作用。

尽管黑格尔哲学试图避免主观主义哲学的空虚性,从客观性的“绝对精神”出发建构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但是当他把“绝对精神”的逻辑起点归结为纯存在,而纯存在本身即是思维时,“纯存在或纯有之所以当成逻辑学的开端,是因为纯有既是纯思,又是无规定性的单纯的直接性”,[2]这就不可避免地又陷入主观性哲学之中。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做的一项指认,“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就彻底切中了以往哲学的要害,尤其是切中了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因为要解释世界就不得不依靠思维,解释世界本身所内在隐含的前提和根据必然指向思维,没有思维就不可能发生对世界的解释。马克思反对从纯思维出发的主观性哲学,将第一哲学研究范式转变为对世界的改造,认为世界的改变和人类历史的发展不是通过思维思考出来的,而是通过现实性的劳动活动造就的,劳动才是改变世界的物质性力量。虽然黑格尔反复强调,思维具有现实性,但思维要想转变为现实,不借助于劳动实践活动,就只能是一种想象或幻象。劳动活动本身是一种物质力量,物质世界只有靠物质性力量才能够得以改变。“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4]自然环境的改变只能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劳动活动的结果。马克思坚信,人对自然界的思想并不是从思想本身生成的,人的思想根源于劳动实践活动,人的全部生活的本质就是劳动实践活动。“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的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5]马克思由此告别了以往的思辨性第一哲学,开辟了自己的实践性哲学道路,从劳动活动现实出发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并形成了劳动第一哲学的样态。“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6]马克思在这里提出了“人类生存”和“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问题,也就是人类得以存在和人类历史得以发生发展的始因和本体论问题。“第一个前提”无疑有亚里士多德所言说的“本原”和开端的意蕴。所谓“第一个前提”,也就是没有前提的前提,是作为始因、始原、原初根据而存在的前提,除了它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有能力作为第一前提。马克思把“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活动作为“第一个前提”,亦将劳动活动本身作为第一哲学,并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现实化,开始了改变世界的哲学逻辑进程。就连对马克思劳动思想表达不满的汉娜·阿伦特也不得不承认,“在现代发展中,马克思的杰出贡献不在于他的唯物主义,而在于他是唯一一个一以贯之地把他的唯物主义利益理论建立在人类无可置疑的物质活动基础上,建立在劳动上,即人身体与物质的新陈代谢基础上的政治思想家。”[7]

在马克思视域里,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创造了人类历史,劳动创造了世界。从劳动创造人本身来说,马克思指认:“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8]恩格斯则提出:“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9]劳动是人诞生的根源,人怎样劳动,人就怎样存在,人的劳动与人的存在具有内在一致性,人是在劳动活动中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存在。从劳动创造了人类历史来说,马克思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劳动的历史,人类历史形态的更迭是由劳动方式的不同决定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0]从劳动创造了世界来说,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指认,“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11]尽管自然界是先于人而存在的,但是经过人类劳动加工和改造的自然界,才是现实的自然界。总之,人类正是通过劳动活动的物质性力量,改变了世界面貌,改变了人自身,使人类历史不断得以进步。没有人类劳动活动的创造性,就没有当今的世界,没有当今的人类和当今的人类历史。

既然劳动创造了自然世界、创造了人、创造了人类历史,那么,劳动本身在逻辑上必然具有先在性,是自然世界、人和人类历史生成的本体论前提和根据,是第一哲学研究的对象。就像恩格斯所确认的那样,马克思和他自己是“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12]马克思和恩格斯完成了一场革命,人本身的存在、人类历史的存在和整个世界的存在,由此不再是思辨解释的成果,不再是精神自我异化的成果,而是劳动活动创造的结果。劳动是改变世界、改变人、改变人类历史的现实性力量,由此就为改变世界的哲学奠定了本体论基础。本文所谓的劳动,泛指人类加工改造自然界的生产实践活动,以及与生产实践相关的人与人关系活动和科学技术创造活动。从第一哲学视域研究劳动,也就是探究劳动本身怎样使人、使人类历史、使自然世界真正地“是”起来。由于自然世界、人本是和人类历史同时在劳动中创造出来的,因而它们就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长期以来,重视马克思劳动思想的学者更多的是从劳动的社会关系方面研究对人的创造,以及从劳动的生产能力和生产方式方面解释人类历史形态的变化和自然世界的生成,而较少从人与自然关系方面探究劳动对人的创造和对自然世界的创造,留下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劳动空白。本文对劳动做第一哲学思考,是从劳动所创造的自然世界出发探寻人的生成与合理存在,最终表明真正的劳动是生态性的劳动,从而为生态文明建设奠定哲学基础。根据马克思的劳动第一哲学思想,有什么样的劳动活动,就必然有什么样的人与有什么样的人类历史,以及有什么样的自然世界。对此,有充分理由可以说,对当今自然世界残破现象的理解,对建构一种合理的人与自然关系,展开生态文明建设,理应从劳动第一哲学出发进行研究与建构。劳动活动本身是一种创造、一种生活,唯有劳动本身具有了生态正当性,才能够担保自然世界和人的生活的生态正当性;唯有劳动活动本身在生态上文明了,其所创造的自然世界、所创造的人和人类历史,才是生态文明的世界、生态文明的人和生态文明的人类历史。

二、劳动目的的客观性

第一哲学所研究的本体、本原作为绝对者,不仅是整个世界存在的根源或根据,而且还有自己所追求的让万事万物“是”起来的目的。本体所具有的目的性属于终极目的,万事万物都在它的滋养下而存在和运行。亚里士多德就曾提出,作为第一哲学的实体本身包含着目的因,其促使万事万物朝向终极目的运行,并按照终极目的最终完成自身。正是本体自身带有自己的目的性,使得本体不仅作为“真”存在,还作为可欲的“善”存在,成为真与善的统一体。他说:“为自身的目的也就是善自身,是最高的善”,[13]它是所有行为和实践的目的和终点。在马克思视域中,劳动本身具有自身的目的性,它通过自身的创造能力创造出一个最终的合乎自身目的的世界。按照亚里士多德对本体的规定,本体是“是”本身,其追求的目的必然是让包括人在内的所有事物都“是”起来。本体如何使所有事物都“是”起来?显然思辨哲学自身是没有这种力量的,必须通过劳动的创造,通过劳动的创造性力量才能够使所有事物“是”起来。因此,劳动必有自身所追求的目的,这一终极性目的应当是、也只能是创造包括人在内的整个世界的存在,让世界、让人本身、让人类历史真正“是其所是”。就是说,劳动自身所追求的目的应当是让自然世界按照自己的存在法则去存在,让人本真性去存在,让人类历史成为真正人的历史,这应当是劳动创造世界、创造人、创造人类历史的本意。当劳动被置于第一哲学的地位之后,人们将根据劳动本身的目的创造整个世界,而不再像黑格尔所言的那样,绝对精神根据概念创造世界。

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卢卡奇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劳动思想的研究,提出了劳动具有目的性,并且认为正是劳动的目的性存在,才使得人的劳动活动与动物的谋生活动彻底区别开来。“只有当我们理解到,社会存在的形成过程、它对自己的基础的超越以及获得独立的过程,都是以劳动,就是说,都是以不断实现目的论设定为基础的,我们才能合理地谈论社会存在。”[14]卢卡奇在此所主张的思想是,动物的谋生活动完全是由自然必然性所决定的,人的劳动活动则是有目的性的活动,是被目的性所支配的活动。卢卡奇认定马克思关于劳动目的论的设定是本体论性质的,除了劳动具有目的性之外马克思否认有任何目的论存在,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当卢卡奇把劳动目的视为一种“设定”时,则使劳动目的性蒙上了一层主观性色彩,淡化了劳动目的的客观性。我们应当看到,卢卡奇在反对苏联哲学教条的过程中凸显了马克思哲学的能动性方面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把马克思的劳动哲学完全归结为主观能动性哲学,似乎又违背了马克思哲学的初衷。劳动一旦被马克思置于第一哲学的地位,劳动目的一定不再仅仅是主观性设定,无论如何要包括劳动自身所追求的目的,即劳动目的还具有客观性。劳动本身是客观性活动,尤其是劳动本身具有第一哲学的地位,其目的就应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劳动的终极目的是劳动本身自有的,它使得劳动本身成为自因性存在并具有了独立性,能够自己支配自己的运行和发展。正是劳动活动的自我支配性,保证了劳动活动本身成为马克思所指证的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本身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其所创造的世界才能够充满自由性,所创造的人才能够拥有自由的本质,人类历史最终趋向大同。

劳动拥有自己的目的,这一目的担保着劳动自我发展和自我运行,既保证劳动本身作为实体而存在,又保证劳动作为主体而存在,实现了实体与主体的统一。黑格尔就将作为本体存在的“绝对精神”规定为实体与主体的统一,认为这是哲学获得真理性知识的关键步骤。“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15]黑格尔指认真理是实体与主体的统一,目的在于确认真理是客观的,真理是一个自我发展过程和完整体系。绝对精神作为一种追求自身目的的客观精神,其发展必定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由此黑格尔表明了一种被马克思所欣赏的历史真理,即人类历史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性,任何存在都有其产生和消亡的必然性。马克思颠覆了黑格尔头脚倒立的哲学,将哲学本体置于现实性的劳动身上,就使得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不再是绝对精神的自我想象和自我追求,而是劳动本身的能动性和创造性,由此强化了历史发展规律的客观必然性。劳动活动本身具有目的性,必然驱使劳动活动向着自身的终极目的运行,劳动活动的这一自我运行过程的展开就构成了人类发展的历史。黑格尔和马克思都坚信人类历史的发展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必然性,黑格尔认为这一历史目的必然趋向于人的普遍自由,马克思则强调历史发展的终极目的必然是大同世界。黑格尔认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存在于绝对精神的自我严密的逻辑演绎过程当中,马克思则认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存在于劳动的目的性追求当中,即存在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的运动过程当中,这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16]当马克思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必将导致大同世界的出现,导致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实际上已经隐喻了劳动活动本身具有自己的目的性,这一目的性是客观必然的,不管资产阶级如何不满意和不同意,都必将实现。

劳动是人的劳动,是人在从事劳动,人总是抱着自己的目的投入劳动活动当中,结果使得劳动本身的目的必然被置换成为人的主观目的,呈现为人的主观目的性。由此可以确认,劳动存在着两种目的:劳动的本体论目的和人的主观性目的。劳动的本体论目的是劳动本身的目的,具有客观性,它追求的是真正地使人“是”起来,真正地使世界“是”起来;劳动的主观性目的则是变“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让所加工改造的自然万物为人的生存目的服务。不可否认,人在劳动之初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目的而劳动的,就像马克思所承认的那样,劳动开始的这一步是由人的肉体需要决定的。但是,当劳动一旦作为整个世界的本体存在时,劳动就具有了自身的独立性和实体性,自我规定自己的终极目的,表现出自我性追求。人将自己的纯粹主观性目的代替劳动本身的目的,劳动必然丧失第一哲学的地位而沦落为谋生的手段,成为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7]劳动沦落为异化劳动,所创造的世界和所创造的人必然是异化的世界和异化的人。当今世界发生的生态危机实际是异化劳动的结果。就是说,人是劳动的主体,于是人就把自己的主观目的误认为是劳动本身的目的,产生了劳动目的论假象。

劳动追求自我目的实现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总以否定自己的形式为自己的发展开辟道路,从肯定自身出发而必然走向对自身的否定。黑格尔在讨论主奴关系时表明,人类历史虽然趋向普遍的自由,但不得不经历奴隶不自由的阶段。“为了成为自由的,为了获得自制的能力,一切民族最初都必须经历屈从于一个主人的严格训练。”[18]劳动本身的目的也如此,必然经历一个异化劳动的过程,把劳动客观目的误认为是人的主观目的。古希腊人将劳动活动视为被自然必然性支配的谋取生存的活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将劳动视作上帝对人类祖先的惩罚性手段,现代人将劳动活动看作是创造物质财富的工具,都莫不过如此。劳动的现代异化及其所造成的生态危机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意识到劳动活动并不仅仅是完全为自己的,还应该是为世界的。劳动不可避免地要满足人的生存需要,这是劳动能够得以发生和持续的前提条件,但劳动又不能纯粹是满足生存需要的活动,否则人就永久处于动物世界而不能超拔出来成为人之为人的存在。劳动要真正履行第一哲学的功能,就必须在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基础上超越生存需要,向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本真状态生成。当今国际社会轰轰烈烈开展的环境保护运动和中国大力推进的生态文明建设,已经显示出对异化劳动,即对劳动是为了人生存的主观目的再进行否定的诉求,把自然万物的存在,以及将自然界的美丽纳入劳动目的之中。

人的生存与动物生存的根本区别在于人追求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人存在的最高目的和最高价值是成为人本身,就像黑格尔所言:“人间最高贵的事就是成为人”。[19]古希腊神话故事斯芬克斯之谜告诉我们,人只有知道什么是人并且成为人,人才能够战胜怪兽而存活;如果人不知道自己是人,只有面临死亡的结果。因此,人所追求成为人的最高目的与劳动创造人的本体论目的是统一契合的,人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不过是对劳动本身目的的表达而已,人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够达成自己成为人的这一最高追求。当人自觉意识到劳动本身的目的就是自己所追求的最高目的,自己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亦是劳动本身的目的,实现劳动的主观目的与客观目的的统一和同一,劳动由此就从异化当中解放出来而复归为真正的劳动。劳动是实体与主体的统一,当人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与劳动本身的目的合二为一时,劳动的自我主体性就转化为真正人的主体性,人的主体性亦代表着劳动的自我主体性。在异化劳动的状态下,人与劳动是对立的,人作为劳动主体与劳动本质是分离的,主体的目的与劳动客观目的亦相割裂。在真正的劳动中,人与劳动是内在一致的,劳动是人的存在方式,人通过劳动显现自己的最高价值追求,劳动则通过人达成自身的创造目的。人在劳动过程中既是劳动的客体,被劳动所创造,又是劳动的主体,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实施劳动活动。劳动创造人,由此也意味着人自我创造自己,人类历史亦是人自我创造的历史。当人自觉意识到人的有意义、有价值的生活是劳动本身时,即人必须通过劳动才能够完成人之为人的存在,实现自身的全面自由发展,由此劳动就必然升华为人的存在方式,成为马克思所说的“第一需要”。尽管在劳动诞生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劳动活动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为目的且付出了破坏自然环境的现代性代价,但生产力发达起来和劳动现代化的合理性是使人摆脱了贫困,摆脱了对自然的愚昧和崇拜,并且向自身证明劳动活动具有创造世界的能力,从而为劳动的解放、自然的解放和人的解放奠定了基础。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是人的存在目的与劳动本身目的逐渐趋向一致的过程。

三、在创造美丽自然界中创造人自身

劳动的客观目的是创造世界、创造人、创造人类历史,扬弃异化劳动的社会也是谋求自然世界的美丽,以及人之为人的存在和大同社会的实现,因此,在马克思的哲学视域里,劳动的客观目的与人类追求的主观目的是同一的。在劳动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关系中,由于人是在加工改造自然界的劳动活动中生成的,因而逻辑上决定了先有劳动对自然界的改变,后有对人自身的完成。就是说,人怎样生产自然界,也就怎样生产人自身,让自然界“是”起来才能够让人“是”起来。黑格尔最早发现了劳动创造自然与创造人自身关系的秘密,他在《精神现象学》中谈到,奴隶通过劳动在陶冶自然物时也陶冶了自身:“在陶冶事物的劳动中则自为存在成为他自己固有的了,他并且开始意识到他本身是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20]自为存在是人的主体、主观性存在,自为存在只有与陶冶事物的实践活动相结合才能够上升到自在自为存在,而自在自为存在则是人的独立自由存在,是对人本质的完成。马克思赞赏黑格尔这一思想:“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1]不过马克思也指出,黑格尔所谓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活动,所谓的人是纯粹抽象的自我意识,要想真正完成劳动对人的创造,必须将抽象劳动变成现实劳动。

马克思完成了这一历史任务,实现了解释世界哲学向改变世界哲学的转向。马克思将劳动主体视为“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22]将劳动首先视为生产吃喝住穿的感性活动。在这一规定中,作为具有自然力和生命力的能动个人出于生命本能的需要,必须去生产物质生活资料本身,没有这种现实劳动,就没有人自身的存在。现实个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劳动,当他投入加工改造自然界的劳动中后,就开始了人自身的创造过程。“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23]人并不存在一种固有的普遍本质,人性是在后天劳动中生成的。人性是人的内在本质,无法直观,因此人性必须显现于外部世界,显现在劳动所创造的自然世界之中,方能直观到自我形象。所谓人怎样创造自然界就怎样创造人自身,所谓陶冶事物的同时也陶冶了人自身,是指劳动所创造的自然界就是人本身,即现实自然界是人本质的对象化,是人性的现实呈现。“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24]自然界是对象性的人,并不是说人先有一个现成的本质,然后对象化给自然界,而是说劳动所创造的现实自然界就是人本质的显现,现实自然界是一本打开了的人本质力量的书,现实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正是人生产的现实自然界亦为人本身,马克思所说的“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它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它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25]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现实自然界是人性的显现,通过现实自然界人能够反观自我形象,现实自然界的美丽意味着人性的美丽,现实自然界的丑陋则指证着人性的丑陋。虽然说劳动创造了世界和创造了人,但这并不能保证劳动就一定能够创造出一个真善美的自然界和真善美的人,还有可能由于劳动的异化而创造出假恶丑的自然世界和假恶丑的人。就像科西克在《具体辩证法》中所指认的那样,资本主义现代化生产创造了琳琅满目的物的丰富性,但这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伪世界。德波也指证:在资本主义现代化生产条件下,人类的生活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都转化为一种表象,成为一种被展示的图景。“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分离出来的影像群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这样,生活的统一便不再可能被重建。重新将他们自己编组为新的整体的、关于现实的片断的景色,只能展现为一个纯粹的静观的、孤立的伪世界。这一世界之影像的专门化,发展成一个自主自足的影像世界,在这里,骗人者也被欺骗和蒙蔽。作为生活具体颠倒的景观,总体上是非生命之物的自发运动。”[26]当今发生的全球性生态危机已经证实,现代性劳动所创造的自然世界不过是一个是虚假的世界、残破的世界,人在其中并不能直观到自己的真实人性。笔者曾经多次表达过:生态危机的实质是人性危机,是人对自然世界的恶人性才造成了生态危机的恶结果。马克思异化劳动思想的深刻之处在于:人们为了谋生而去劳动,一旦将谋生的需要固化为劳动本身的目的,劳动就不可避免地发生异化。异化劳动必然造成异化的自然界、异化的人和异化的人类历史。超越异化劳动并使自然界真正复活和美丽起来,必须将谋生劳动还原为创造性劳动,使自然界、人本身、人类历史得以真正存在。马克思毕生的努力就是要超越异化劳动,以及与异化劳动相对应的资本主义制度,还原劳动创生性的本来面目,最终通过创造美丽自然界而完成人自身的自由全面发展。

那么,真正劳动是一种什么样的劳动形态呢?马克思的规定是:“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但是,动物只生产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生产自身,而人再生产整个自然界;动物的产品直接属于它的肉体,而人则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7]根据马克思的这一思想,我们可以说,劳动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关键在于全面生产,在于劳动本身不受人肉体需要的支配,不能把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设定为劳动的根本目的,而是依据任何一个物种的存在尺度、按照美的规律再生产出整个自然界。劳动作为本体是让自然界“是”起来,而让自然界“是”起来意味着人要依据每个物种自身的存在尺度对待自然万物,让树枝繁叶茂,让花绚丽多彩,让虫儿鸣叫,让鸟儿歌唱,让空气新鲜,让水纯净潺潺,即让自然界美丽起来。让自然界“是”起来亦是让自然界“美”起来。自然万物争奇斗艳,自然界本身郁郁葱葱,这就是美丽自然,即让自然界本身是其所是。当人按照生态规律和美的规律再生产出美丽自然界之时,人自身的人性也就随之生成出来。人能够欣赏自然界的美,能够对自然界追求美和创造美,美象征着人性的解放和自由。市侩只看到自然物的有用性,根本看不到自然界的美。“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28]由此不难理解,马克思所说的真正劳动是生产整个美丽自然界的劳动,人性的生成就蕴含在其中,让自然界美丽了,人性自然而然也就变得美丽和崇高起来。

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让自然界美丽并不完全是人的纯粹主观目的,还蕴含着劳动本身创造自然世界的客观目的,是人的主观目的与劳动客观目的内在一致性的呈现。从弱肉强食的生物竞争法则来说,人完全没有必要维护自然界的美丽,工业文明掠夺自然完全符合达尔文主义。但是,人要成为人,就必须合乎劳动的客观目的,保证自然世界美丽起来。劳动创造自然世界是指创造美丽的自然世界,合乎自然界存在的生态法则,而不是指创造破烂不堪、惨不忍睹的自然世界,背离自然界存在的生态法则。就像马克思所言,要按照任何一个物种的存在尺度来进行生产。如果我们承认人之为人的存在不是主观任意的想象,而是在现实劳动中生成出来的,那么,人的生成就一定要合乎劳动本身的法则,合乎劳动本身的客观目的。虽然追求人之为人的存在是人的最高目的,但这一最高目的在背离客观目的的异化劳动中是完全无法实现的。审美虽然具有主观性,不同的人可能对美的评价不尽相同,但是,臭气熏天,污水泛滥,没有花开和鸟唱,到处充斥着死亡,到处是破败景象,无论如何不能称为美丽自然。所以,人类通过劳动创造美丽自然世界,实现人之为人的存在,恰恰合乎劳动作为本体的目的善。劳动必然要改变自然世界,但改变的自然世界有残破和美丽之别,让自然美丽不仅是人的刻意努力,也是劳动本身之目的的现实要求。

生态危机教育了世人,使得人们开始觉醒并意识到,人与自然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活着也必须让自然界活着,人存在也必须让自然界存在;人让自然界美丽,人自身的人性才变得伟岸起来。当今全世界掀起了环境保护运动,在中国生态文明建设轰轰烈烈地展开,都指向一个共同主题,那就是人类的劳动活动作为改变自然界的物质力量不能够再破坏自然界了,必须将蕴含在劳动客观目的中让自然美丽的善要求解蔽出来,成为人对待自然的行动指南。当前保护自然环境的道德诉求落实到实践行动上,一方面是复归劳动本身的目的善,恢复劳动按照美的规律创造自然界的本有目的性;另一方面是人将所追求的最高目的与劳动本身的目的合二为一,人在保护自然环境、让自然界美丽的劳动过程中走向自身的本真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从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够超越利己主义而尽保护自然环境的道德义务,当人在劳动活动中切实做到对自然界的守护,将利他主义精神贯彻到自然界,还自然界宁静、和谐、美丽,让自然万物按照自己所属物种的尺度去存在之时,人才真正与动物拱手相别,走向崇高和伟岸。


注释: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56页。

[2][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9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5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8-79页。

[7][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页。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7页。

[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0页。

[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1-142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6页。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8页。

[13][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苗力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14][匈]卢卡奇:《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下卷,白锡堃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

[15][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0页。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

[17][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

[18][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页。

[19][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6页。

[20][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第131页。

[21][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1页。

[22][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5页。

[23][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7页。

[24][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7页。

[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7-68页。

[26][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27][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7-58页。

[28][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7页。


初审:赖冬梅

复审:孙振东

终审:蒋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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