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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的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作者:西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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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西南大学

来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作者:宫敬才

摘要:通行哲学教科书关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表述似乎已成定论,然而检视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便可明了,这些表述有缺陷,大量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没有得到表示存在的机会。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应命名为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包括: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劳动哲学本体论、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围绕如何认识社会历史问题而展开,结果具有方法论性质。劳动哲学本体论是马克思思想整体的哲学基础,在哲学史上独树一帜,完成了哲学本体论思想史中的革命且大功告成。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以劳动为本体来看待人及其历史,就人论人地理解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是错误的。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研究劳动的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是马克思认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工艺特点的理论成果之一。

关键词: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劳动哲学本体论;人学历史唯物主义;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

一、问题的提出

大家都知道马克思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通行答案是教科书表述出来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稍受专业训练的人还知道,它的主要文献来源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致安年柯夫》《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这种认知符合马克思思想实际吗?对问题的回答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就肯定性回答说,马克思确实如此地想问题并诉诸文字,上已列及的文献可为证据。此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就否定性回答说,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确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但它不是也不能等同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整体。除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外,还有极为丰富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客观地存在着,只是人们没有意识到它们客观存在,才导致我们现在见到的结果。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通行教科书中的残缺性存在是不正常现象。这种现象表明,我们没有实事求是地对待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结果是无视大量宝贵思想资源的客观存在。本文试图概略再现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谓原生态,即依据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而来。

文献事实明证可鉴,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核心范畴是劳动。马克思对劳动的理解朝社会历史研究方法论方向发展,哲学性成果是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朝哲学本体论方向发展,哲学性成果是劳动哲学本体论;朝人及其历史方向发展,哲学性成果是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朝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方向发展,哲学性成果是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四种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有机统一,构成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二、命名问题

马克思没有使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的提法,但有针对劳动现象的海量哲学性论述。由这些论述便可领悟,把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称为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名副其实。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以三个因素为客观基础,即人、劳动和社会历史。前两个因素是社会历史的客观基础,而客观基础中的客观基础是劳动。从这样的观点出发,便可发现三种关系是马克思着意论说的内容。这些内容的展现使我们明了,在马克思那里客观地存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1.人与劳动的关系。历史是人的历史,说明历史的前提是说明人,而说明人的前提是对人的本质作出规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以评价黑格尔哲学的形式表达人之本质何谓的观点:“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观点不难理解,由于劳动,人才成其为人,人的本质是劳动。用阿尔都塞标准衡量,此时马克思思想正处于不成熟状态,在性质上属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让阿尔都塞及持有类似观点的人无法解释的是,思想成熟的马克思仍然如此地看问题:“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2]在人与劳动的关系中,没有劳动,人就不能产生和存在,当然也不会得到说明。

2.社会历史与劳动的关系。恩格斯指出,马克思和自己形成的“新派别”“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3]。马克思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4]两位经典作家论述的主题是一个,劳动确为社会历史的核心和基础,舍此而逐他,便无法理解社会历史。

3.未来社会与劳动。未来社会具有什么样的本质性规定?马克思对这一问题有过不同的回答。基于劳动的回答往往被忽略,但同样重要,同样具有启发意义。1872年9月,马克思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群众大会上发表讲话,论及未来社会时说:“工人总有一天必须夺取政权,以便建立一个新的劳动组织;他们如果不愿意像轻视和摒弃政治的早期基督徒那样,永远失去自己在尘世的天国,就应该推翻维护旧制度的旧政治。”只有这样,才能“最终地建立劳动的统治”[5]。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从另一角度论述未来社会劳动的本质性规定:“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6]两处论述侧重点各异,但都以劳动为核心。“建立劳动的统治”的提法意在说明,未来社会中劳动实际是劳动者处于决定一切和指挥一切的地位,与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实际是资本家所处地位适成鲜明对照。后一论述意在告诉人们,未来社会劳动的特点是“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这种劳动性质与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异化性质之间有本质区别。

4.需要说明的问题。人与劳动、社会历史与劳动和未来社会与劳动之间关系的内容已能证明,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本体是劳动。这种观点带来了需要说明的问题。第一,马克思在不少地方强调实践的地位和作用,人们据此提出马克思哲学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的观点。它能成立吗?第二,哲学教科书始终坚持物质本体论。它能成立吗?第三,从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到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演化是一个过程,这是什么性质的过程?它是如何演化的?

马克思确实强调实践,但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哲学本体不能是实践,只能是劳动。根据有二:一是文献根据,本文第四节将专门展示;二是实践范畴不符合构建哲学本体论的基本原则,即历史在先原则。按照毛泽东在《实践论》中的界定,实践范畴指称三项内容: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将三项内容还原到社会历史中就可发现,越往前追溯历史,客观事实就越是清晰明确,只有劳动才真正符合历史在先原则。恩格斯的研究成果表明,“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而且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不得不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7]既然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结论自然会出现,劳动创造了社会及其历史。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才有的现象,它离社会历史初始阶段已经很远。至于科学实验,即马克思所说的发明成为一种职业[8],更是晚近得多的现象,到英国工业革命基本完成后的19世纪中后期才成为客观事实。分析表明,实践不具有历史在先性质,不符合历史在先原则。真正符合者,非劳动莫属。

物质本体论中隐含唯心主义成分。物质本体论中物质的唯一特性是客观实在性,这种客观实在性对于人才有实际意义。人如何确证物质的客观实在?途径有二:一是实践,二是科学性认识。问题在于,被实践和科学性认识中介的物质发生了性质变化:成为客体,是有限性存在。根据哲学教科书的哲学分析框架即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关系判定,作为哲学本体的物质与作为客体的物质不仅含义不同,更重要的是指称对象的范围有本质区别。作为客体的物质通过实践和科学性认识的中介被确证为客观实在,但它没有穷尽作为哲学本体的物质范畴指称的全部内容。人如何确证客体指称对象之外所谓物质的客观实在?既然这种所谓的物质没有被实践和科学性认识所中介,有什么根据说它是客观实在?这是物质本体论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外在表现是本体论承诺与认识论结果不一致。用什么内容填充作为本体的物质与作为客体的物质指称对象之间的空白地带?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想象。逻辑分析的结果无法更改,隐含唯心主义成分是物质本体论在劫难逃的命运。它难以自圆其说,因而不能成立[9]

从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到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其间有一个历史演化过程,这一过程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在马克思仍生活于人世时就开始了。19世纪70年代,德国柏林大学的非公聘讲师杜林在几年时间内接连出版三部著作,内容涉及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三大领域。杜林在书中大力攻击马克思思想,这种攻击严重影响了德国社会民主党,以至于党的重要理论家之一伯恩施坦说:“我认为社会主义运动的范围完全可以同时容纳下一个马克思和一个杜林。”[10]恩格斯临危受命,担当起系统批判杜林的重任。要系统批判就不得不跟着杜林的体系走,结果有了《反杜林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的分编体系。需要关注的是如下一点。在该书序言中恩格斯提醒说:“希望读者不要忽略我所提出的各种见解之间的内在联系”,即“对马克思和我所主张的辩证方法和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比较连贯的阐述”[11]。基于如上事实,联系其他地方的论述,就可发现恩格斯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化的演化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第一,恩格斯是马克思思想整体理解模式的奠基者,即把它划分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三个学科性领域。第二,对这一思想整体中的哲学进行方法论性界定:“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条,而是方法。”[12]第三,错置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哲学分析框架,把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错置为主观、客观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使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哲学分析框架即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消失不见。这是相对于马克思哲学理解史而言的重大事件。后人无视这一重大事件的客观存在及其作用,结果是马克思哲学进而马克思思想整体中其他内容与哲学基础的内在联系一再被误解。第四,对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作出定义性说明,它“表达一种关于历史过程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改变,是由此产生的社会之划分为不同的阶级,是这些阶级彼此之间的斗争。”[13]没有人怀疑恩格斯对马克思思想整体和其中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解释的真心实意,但这是否意味着马克思思想和恩格斯解释之间是完全一致的关系?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内容远比恩格斯解释出来的丰富。

第二个阶段始于列宁。在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化的演化过程中,列宁发挥了重要作用。第一,他写有名为《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的短文,“三个组成部分”的提法表明,他认可恩格斯由于批判杜林的需要而不得不如此的做法。尤为重要者,列宁把不得不如此的做法变成相对固定的提法。提法是一种认可,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马克思思想整体确实由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三部分内容组成。三种内容的分立性存在使其相互间的内在联系被忽略,劳动哲学本体论与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内在联系被忽略可为例证。第二,列宁在文中提出了对斯大林影响很大的“推广论”:“马克思加深和发展了哲学唯物主义,而且把它贯彻到底,把它对自然的认识推广到对人类社会的认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科学思想中的最大成果。”[14]“推广论”不符合马克思思想实际,马克思既没有列宁所意指的“推广”行为,也不会认可这样的“推广”事实。第三,列宁突出和强化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方法论内容,其他内容如劳动哲学本体论则被放弃。第四,列宁提出对后世影响很大的两个“归结”理论:“只有把社会关系归结于生产关系,把生产关系归结于生产力的水平,才能有可靠的根据把社会形态的发展看作自然历史过程。”[15]“归结”的过程是逐步缩小视域的过程,生产关系进而生产力被强化,但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其他内容如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则是被虚无化。

第三个阶段始于斯大林。在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化的演化过程中,斯大林沿着列宁的思路继续推进,使这一演化历史发展为新阶段。第一,斯大林为著名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写作了更为著名的第四章第二节,即《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由于斯大林集政治和理论最高权威于一身,这篇论文中的提法、观点和结论同样具有最高权威的地位。第二,斯大林把这样的提法、观点和结论用官方意志变为哲学教材,直到苏联解体,名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教科书,不同版本间可以有细微变化,基本框架和核心观点始终如一。第三,斯大林对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解释袭用列宁的“推广论”:“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推广去研究社会生活,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原理应用于社会生活现象,应用于研究社会,应用于研究社会历史。”[16]一个“推广”和三个“应用于”的适用对象表明,斯大林的理解存在严重缺陷。似乎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没有自己的方法,必须“借用”辩证唯物主义方法才成其为自身。这种理解与马克思思想演化的历史事实相冲突。

我国接受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历史并不构成独立阶段,因为它沿袭苏联基于斯大林理解模式而形成的传统。例如,斯大林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物”(社会存在)的理解是地理环境、人口因素和生产方式[17],这种理解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国最权威的哲学教科书中[18]。问题在于,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物”是劳动及其历史。

命名问题的解决使我们具备了具体回答问题的前提条件,往下便直奔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基本内容,即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劳动哲学本体论、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提及。理解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什么的问题时,文献视野是生命攸关的大事情。哲学文献当然重要,但政治经济学文献同样重要,这类文献中确实存在丰富且重要的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从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向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演化的原因之一是,仅局限于学科性划分之后的哲学文献,没有自觉关注政治经济学文献中的哲学内容。结果可想而知,大量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被虚无化。

三、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笔者依据相关文献把马克思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概括为八个观点:社会历史观基本问题论、社会历史前提论、社会历史基础论、社会历史层次论、社会历史演进论、社会历史形态判定标准论、个人社会历史类型判定标准论和世界历史论。八个观点与哲学教科书的相关内容基本一致,出入只是个别情况。细加分析便知,它们都是围绕如何认识社会历史问题而展开,意在告诉人们,要正确看待社会历史,有哪些角度和层面必不可少。

既然把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命名为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那么,上述八“论”与劳动是什么关系?

社会历史观基本问题论。社会历史观基本问题论中的核心内容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把这种观点还原到马克思语境,社会存在与劳动的关系便会显现出来。社会存在的客观基础是劳动,是特定社会历史性质、法权性质、组织性质和技术性质的劳动。讲不清楚劳动的这四种性质,就讲不清楚特定社会历史时代的劳动,而讲不清楚特定社会历史时代的劳动,就无法讲清楚特定社会历史时代的社会存在。理解劳动是理解社会存在的前提条件,理解社会存在是理解社会历史观基本问题的前提条件。只有具备这样的前提条件,才能对社会历史观基本问题作出符合马克思本意的回答。

社会历史前提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两次谈到社会历史前提问题[19],都把“活动”或“历史活动”作为社会历史产生、存在和发展的首要前提。虽然马克思没有运用劳动概念,但通过语义分析可以确定,此处“活动”或“历史活动”的指称对象是劳动。

社会历史基础论。社会历史的客观基础是劳动。就这一观点而言,可以在马克思大量论述中找到根据,典型者是如下论述:“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停止劳动,不用说一年,就是几个星期,也要灭亡,这是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20]

社会历史层次论。马克思曾在两个文献中较为集中地论述社会历史层次问题。一次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里认为社会历史的最底层是“物质生产”[21];另一次是在致安年柯夫的信中,这里认为社会历史的最底层是“生产力”[22]。“物质生产”和“生产力”与劳动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物质生产的具体化是劳动,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才有不同的名称。从主体角度看,物质生产是劳动;从过程角度看,劳动过程是物质生产过程。生产力不是独立存在的“物”。从一个角度看,它是生产或劳动的潜在能力,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是劳动或生产的结果(效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生产力都是相对于劳动或生产而言,离开劳动或生产的生产力是死物,它什么也不是。

社会历史演进论。马克思针对社会历史演进问题有过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是引起持久性争论的社会历史演进五形态论[23]。这种观点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分析而来。表面看,这种说法与劳动没有直接关系。问题在于,没有劳动,怎么会产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不关注劳动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又如何理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准确理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前提是准确理解劳动。第二种是社会历史演进三形态论[24]。这种观点基于劳动特定社会历史性质的分析而来,用不着引申和说明便可得出结论,社会历史演进三形态论是劳动社会历史性质演进三形态论。第三种是社会历史演进二形态论[25]。这种观点把共产主义社会以前的所有社会历史形态通称为“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旨在说明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之前劳动的不自由性质,借以说明共产主义社会劳动的自由性质。三种说法表明,社会历史演进的前提和基础是劳动。

社会历史形态判定标准论。针对社会历史形态判定标准问题,马克思有过若干种说法,起码我们可以看到三种。每一种说法都以劳动为前提和基础,区别在于关注劳动的不同要素或性质。第一种是生产资料所有制判定标准论[26]。人们在理解这一标准时,往往忽略前提性论述:“分工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这就是说,分工的每一个阶段还决定个人在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方面的相互关系。”[27]马克思把生产资料所有制与分工结合在一起看问题,其中的实质性内容是劳动者与劳动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产品之间的关系。第二种是劳动资料判定标准论。“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28]不用解释就可得出结论,马克思用劳动资料作为社会历史形态的判定标准。第三种把劳动者的劳动性质即自由或不自由作为社会历史形态的判定标准。综合三种说法得出结论并不难,马克思把劳动作为社会历史形态的判定标准,不同标准之间的区别在于关注劳动的不同要素或性质。

个人社会历史类型判定标准论。针对个人存在和发展的社会历史类型问题,马克思有过两次经典论述,一次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29],一次是在《资本论》中[30]。综合两处论述,相对完整的个人社会历史类型判定标准出现在我们面前:个人是什么样的,这与他或她生产什么、如何生产和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一致。生产粗制陶器和生产航天器的人显然不会存在于同一社会历史时代,小农经济与跨国公司在经济组织形式上同样具有本质区别,而用刀耕火种方式满足自己生活需要的人与用3D打印机生产商品的人不可能是同一时代的劳动者。

世界历史论。世界历史论是理解社会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历史的坐标系,通过这一坐标系,可以展示出近代以来“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时间空间特点[31]。在时间上,近代以来的历史是资本占据统治地位的历史,它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32]时间的前后对比一目了然,资本主义时代确实具有自己的本质性特点,即从“社会劳动”中解放了生产力。在空间上,资本主义时代同样特点明显:“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3]此为近代以来世界历史实际是资本历史的空间扩张情势。资产阶级面对自己的成就心满意足,但由于阶级局限而看不到,世界历史是辩证过程,这一过程会因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而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一矛盾说到家底雇佣劳动的内在矛盾,即资本家不劳而获与劳动者劳而不获所导致的法律合理性与经济不合理性之间的冲突和斗争[34]

综合起来看,不管在如何看待社会历史问题上有多少角度和层面,都可以在劳动中找到前提、基础和根据。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

四、劳动哲学本体论

劳动哲学本体论是有待确立的新提法[35],哲学教科书坚持物质本体论,不少学者认可实践本体论。三种哲学本体论都冠以马克思哲学之名,不同观点之间的争论势所必然。为了找到和确立马克思原生态哲学本体论,与其在现有马克思主义哲学语境中说来道去,还不如请马克思这位直接当事人出场说话。一旦马克思出场说话,那么,非劳动哲学本体论的马克思哲学本体论坚持者,如物质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坚持者,或是自动退场,或是在马克思面前说出自己的根据,或是改变立场,归宗于马克思劳动哲学本体论名下,三者必居其一。

第一次出场说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了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36]。这句话包含如何思考哲学本体论问题的完整思路。在马克思看来,事物存在与否,判断标准在于它是否具有对象性。基于这样的思路,第一个命题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有对象性存在物才是真正的存在物。这样的命题内含有待回答的问题,什么样的存在物才具有对象性?结论不言自明,只有处于主、客体关系中的存在物才具有对象性,才是对象性存在物。此为第二个命题。哪儿存在主、客体关系?它存在于实践、认识和评价三种活动中。马克思语境是在劳动中发现主、客体关系,“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37]对马克思语境的分析使我们获得第三个命题:主、客体关系存在于劳动中,只有劳动才是真正的本体性存在。把马克思的话与整个《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语境结合在一起理解,第四个命题的出现水到渠成:劳动有两种,自主自由的劳动和被异化的劳动。两种性质劳动的对立预示第五个命题的出现:在未来社会,“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38]

五个命题中的哲学思想存在于马克思一句话中,把它们连结在一起是一个相对完整的逻辑思路:只有对象性存在物才是真正的存在物。只有处于主、客体关系中的存在物才是对象性存在物。主、客体关系存在于劳动中,只有劳动才是真正的本体性存在。劳动有两种,自主自由的劳动和被异化的劳动。两种性质劳动的对立预示未来的发展趋势,未来社会中的劳动者“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这种思路基于对何谓存在问题的思考而来,具有两个方法论意义。第一,它告诉我们如何思考哲学本体论意义的存在问题;第二,它告诉我们思考的结果是什么。哲学本体论意义的存在是劳动,只能是劳动。

第二次出场说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改变《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中对费尔巴哈的赞扬态度,开始彻底批判费尔巴哈。他认为,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即哲学本体的理解是错误的,具体表现是理解方式荒谬,仅以直观形式理解感性世界,得到的结果是与感性世界几无关系的抽象概念,这种概念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费尔巴哈错误的原因何在?马克思说:“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奠定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他们的社会制度。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39]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之所以直击要害,根本原因在于他对感性世界有更符合实际的理解。人所面对的感性世界不是纯自然而是人化自然,它是劳动的结果。人化自然确实具有实体的属性,但不是传统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所理解的与主体无关的纯实体,而是内含主体性和历史性的实体,是实体、活动、关系与历史的有机统一。

第三次出场说话。第三次出场的马克思同样是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哲学本体论,但涉及对于劳动哲学本体论而言是生命攸关的重大问题:先于社会历史的自然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问题隐含于如下语境中:“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而整个这一点当然不适用于原始的、通过自然发生的途径产生的人们。但是,这种区别只有在人被看做是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此外,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40]从马克思论述中可以归纳出五个命题。

命题一:劳动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世界的客观基础。

命题二:劳动一旦中断,整个人类世界也就没有了。

命题三: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会仍然保持着。

命题四:“优先”之说只有把人理解为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

命题五:先于社会历史的自然界不存在。

关键问题在于命题三,“优先”之说何谓?这里有两种理解思路,结论截然相反。

首先是马克思的理解思路。存在与成为客体性存在二者之间有本质区别,区别之处在于存在是否进入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中。未成为客体的存在只能说是存在,此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无可说。不能说和无可说的原因在于,实践和认识活动没有涉及它,诚如毛泽东所说:“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鉴于此,这里的“优先”只能是已成为客体但外在于主体因而具有相对独立性含义的优先。

换一种思路理解问题。此处的“优先”是与劳动无关且先于社会历史之谓。这种理解符合人们的日常思维习惯,也符合哲学教科书的理解思路,哲学基本问题的唯物主义回答和世界物质统一性原理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问题在于,用这种思路理解马克思上述五个命题构成的逻辑就会发现,命题三与命题一、二、四和五处于对立关系中。不仅如此,如果放大文献视野,那么,命题三也会与其他文献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论述处于对立关系中。例如马克思说:“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41]

理解思路的分析把我们逼入二难择一的窘迫境地。坚持哲学教科书的理解思路,就得承认马克思的理解思路自相矛盾;坚持马克思的理解思路,就得承认哲学教科书的理解思路不是马克思的理解思路。往下想,问题更具挑战性。不是马克思理解思路的哲学,凭什么冠名为马克思哲学?为什么要冠名为马克思哲学?提出这样的问题绝非笔者故意较劲,而是哲学教科书与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之间的关系中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

第四次出场说话。马克思第四次出场意义重大,他说出了更具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的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费尔巴哈从来不谈人的世界,而是每次都求救于外部自然界,而且是那个尚未置于人的统治之下的自然界。但是,每当有了一项新的发明,每当工业前进一步,就有一块新的地盘从这个领域划出去,而能用来说明费尔巴哈这类论点的事例借以产生的基地,也就越来越小了。”[42]结合马克思其他文献中的论述,我们能够从中梳理出相对于哲学教科书而言全新的人化自然辩证法思想[43]。第一,费尔巴哈只谈人而不谈人的生活世界,结果是人的抽象规定,这种规定与人的存在状况无涉[44]。第二,费尔巴哈谈论自然时同样走向极端。他只谈非人化自然,至于真正客观存在的人化自然则是在他的视野之外。第三,费尔巴哈没有看到,每当有新的发明出现,每当工业前进一步,新的经验事实就会出现,人化自然的界限会向外扩张一步,而非人化自然的界限便后退一步,这就是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所说的,“产业越进步,这一自然界限就越退缩”[45]。第四,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费尔巴哈根本没有意识到而马克思则有先见之明地指出:伴随人化自然界限的逐步扩张,“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46]

综合上述内容就可发现,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同时阐释出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被人关注的人化自然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认识论与本体论的有机统一,它向我们表明了人类在认识和改造自然具体说是在劳动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三项内容。

其一,人类在认识和改造自然过程中,始终面临同时也在不断解决已知与未知之间的矛盾。已知扩大一步,未知就退缩一步,已知和未知总是处于此长彼消的过程中。但是,只要人类存在,只要人类从事认识和改造自然的活动,这个矛盾就始终存在。

其二,从本体论层面看,伴随人类认识和改造自然事业的不断发展,人化自然的界限在扩张,非人化自然的界限在退缩,这同样是此长彼消的过程。正是这一过程,标志出社会历史的进步和发展,证明了劳动者的高贵和伟大。

其三,马克思的先见之明和过人洞察力更表现于指出如下一点。人类不能在面对人化自然界限扩张时持有骄傲自满和掉以轻心的态度,这一界限的扩张,同时就是非人化自然界限的扩张,即“自然必然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人类在享受人化自然界限扩张的好处时,也要承受由于人化自然界限扩张而引起的非人化自然界限扩张的后果。这种后果有时表现出对人类有害的性质,这种性质对人类生存和发展构成巨大威胁。当我们面对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系统遭到致命性破坏带来的可怕后果时,重温马克思的人化自然辩证法,就会发现他是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因而多么伟大!

综合起来看,马克思人化自然辩证法的核心因素有四个:人(实际是劳动者)、人化自然、劳动和历史。这四者之间始终处于辩证关系中。这种关系的骨架是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而这一关系的客观基础、基本前提和内在本质是劳动。

马克思四次出场说话阐释出劳动哲学本体论。这种哲学本体论是哲学史上全新的唯物主义理论,由于它言之成理且持之有故,完全能成一家之言。基于此作出结论不能被认为是唐突之举,马克思发动和完成了哲学本体论思想史上的一场革命。

劳动哲学本体论并非孤立存在,它是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其他内容的哲学基础,进而是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哲学基础。基于此,我们才能说马克思思想体系是有机统一的整体。

五、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唯物主义地看待人及其历史的结果,其中的“物”指称劳动及其历史。这种理解符合马克思思想实际吗?这正是笔者所要回答的问题。

1932年,德国社会民主党和苏联分别发表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随即引发直到现在也没有停歇下来的争论。争论焦点之一是如何理解和评价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确实,马克思在这里有对人道主义的典型论述:“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这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47]表述稍显夸张,但核心内容明显可见,后人把它概括为“人——非人——人的复归”的公式。

如何理解这个极易引起误解的人学公式即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不同的人对问题的回答之间表现出天差地别且势不两立的态势。

率先作出反应的是西欧社会民主党理论家。他们制造了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对立论。“马克思的任何一部其他著作,都不像这部著作这样清楚地展示出隐藏在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后面的人道主义主题。”“切不可高估马克思的晚期著作,相反,这些著作暴露出他的创作能力的某种衰退和削弱”[48]。这种理解热情有余,但符合马克思思想发展实际的要求则很难达到。

随后作出反应的是苏联哲学家。他们对西欧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和其他资产阶级学者的高调喧嚣有点猝不及防,仓促之间建立起自己的理解模式,即从不成熟马克思向成熟马克思过渡的模式。苏联科学院院士、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奥伊则尔曼的观点较为典型。他把马克思思想区分为性质不同的两类,一类是不成熟思想,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思想;另一类是成熟思想,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及其以后的思想。不成熟思想中有旧思想的残余和与之相对应的概念,但其基质决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演变为成熟的马克思主义[49]。这种理解模式策略性很强,可守可攻,可退可进,但不能说它抓住了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的特质。

第三种反应相对滞后但影响最大,这就是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的理论性的反人道主义主张。第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站在小资产阶级哲学立场上,利用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哲学概念,表达的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第二,发生“认识论断裂”后,马克思的概念和思想达到了科学标准,此时马克思思想是科学理论。第三,由于科学理论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处于对立状态,科学的态度是“必须把人的哲学神话打得粉碎;在此绝对条件下,才能对人类世界有所认识。援引马克思的话来复辟人本学或人道主义理论,任何这种企图在理论上始终是徒劳的。而在实践中,它只能建立起马克思以前的意识形态大厦,阻碍真实历史的发展,并可能把历史引向绝路。”[50]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达风格让阿尔都塞一夜成名,但其观点与马克思论述内容之间是天差地别的关系[51]

我国对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的反应比阿尔都塞慢一拍,典型性观点是苏联观点和阿尔都塞观点的结合,如下例证便能说明这一点:“人道主义只是马克思在受费尔巴哈影响时期用以表述他当时的共产主义学说的一个特定概念……但是用人道主义来表述共产主义,显然是不科学的。”“不能把马克思早期的人道主义思想成熟化,不能用人道主义补充马克思主义,更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归结为人道主义。否则,必然陷入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泥坑。”[52]强势的禁绝性态度并不意味着理论上的成竹在胸,发声的依据应是马克思文献。这种观点与马克思观点之间有距离。

尽管各家理解之间区别之大犹如天壤,我们还是能够发现其中的共同之处。首先,他们都是就马克思人道主义论马克思人道主义,至于与马克思人道主义密不可分的内容,如人(劳动者)与劳动的关系和劳动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则是被排逐于视野之外。这种排逐为得出各自意欲的结论提供了便利条件,代价是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被片面化和简单化。其次,他们都简单化地缠斗于马克思思想演化历史,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创造力衰退论,由不成熟变为成熟论和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变为科学论,实际是人为截断了马克思思想演化的进路。既然1844年之后马克思创造力衰退了,那么,便不会再有人道主义思想了;既然1844年之后马克思思想成熟了,当然就不会再有“不成熟”的人道主义思想了;既然1844年之后马克思思想变成科学了,再说马克思思想中存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性质的人道主义内容便是用心不良,定会“陷入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泥坑”。最后,上述各家之言都以学术研究形式宣示特定的意识形态主张,得出离马克思原生态思想而去的结论是必然结局。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马克思真是不再以人为核心和判断标准去看待社会历史了吗?客观事实正好相反。按照时间顺序,我们举两个例证以资证明,人道主义理论同样存在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的文献中,人学历史观同样是马克思关注和阐扬的主题之一。

例证一。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说:“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53]从马克思论述中能够感悟出如下内容。首先,人之演化历史经历三个阶段,即人的依赖时期、物的依赖时期和自由个性时期。这同样是人学三段论,同样是人学公式。其次,这种演化历史具有前后相继的有机性质,“第二个时期为第三个时期创造条件”的断语便是证据。再次,在这种历史演化中,人的能力具有逐步提高趋势,此为被历史事实证明的真理。最后,综合前三项内容就可发现,马克思要说明的是人之劳动的三种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劳动的社会历史性质各不相同,人便表现出各不相同的社会历史性存在状态。

用上述内容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相关内容对比,表述语言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和共产主义三个概念已消失不见,但相同之处明显可见,如下五点便是证据。第一,主题相同。二者关注和论述的主题是一个:人与劳动特定社会历史性质的关系,关系性质不同使人具有各不相同的社会历史类型。第二,思维方式相同。二者都秉持线性、进步和发展的历史观,人之发展的后一阶段是前一阶段的扬弃就是证明。第三,哲学分析框架相同。二者使用的是同一哲学分析框架,即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第四,价值立场相同。二者都在关注劳动者的生存状况,为劳动者伸张正义,追求劳动者的解放。第五,涉及学科相同。二者都是哲学、政治经济学、法学和历史学有机统一地提出问题和论证问题,结论具有政治哲学性质:只有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人的解放才能实现。

例证二。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对未来社会进行了如下描述:“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54]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道主义理论对比,这里发生了四个变化。第一,表述语言已大不相同。第二,前者中的人学三段论很齐整,这里则只有人学三段论中的最后一段。但是,这并不表明马克思已放弃了人学三段论,只是由于语境逻辑的硬性约束而没有表述出人学三段论的前两段。第三,前者的关注重点是劳动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历史性质及其变迁,这里的关注重点是劳动中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及其变迁。第四,两者内容丰富程度有别,后者的内容要比前者丰富,例如人化自然辩证法在这里较为充分地展示出来。尽管二者之间的区别明显可见,但相同之处更基本,更重要。其一,二者都在谈论劳动问题,都承认基本的逻辑前提即人的本质是劳动。其二,二者都关注劳动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尽一切可能地把这种性质揭示出来。其三,劳动特定社会历史性质的判断标准是一个,虽然用以表达的概念有区别,《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是“自由的有意识的”[55],而这里的用法情感色彩更浓烈,即“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人类本性”。两种用法各不相同,灵魂性内容是一个,即劳动特定社会历史性质的判定标准是“人类本性”。

作为例证的两个文献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合在一起,持续的时间是20年。20年期间写作的三个文献都在谈论人道主义问题,实质是都在谈论人及其历史问题,用概念表达是人学历史观。三种文献对人学历史观的理解有共同之处吗?当然有。第一,从主题角度看,三个文献都在关注劳动者的生存状况,都是从历史意义上揭示劳动各不相同的社会历史性质及其变迁,以期揭示出劳动者改变自身命运的未来发展方向。第二,从判定标准角度看,三种文献都以人类本性作为判断标准,以期比照出不同社会历史性劳动中劳动者的生存性质及其特点,核心是比照出资本主义社会中雇佣劳动的非人性质。第三,从思维方式角度看,三种文献用以达成理论目标的思维方式是人学三段论,其中蕴含线性、进步和发展的历史观,以期凸显社会历史未来前景的可欲和美好。第四,从价值立场角度看,三种文献都旗帜鲜明地站在劳动者立场上说话,人学三段论中人的具体指称对象是劳动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与当时昧着良心说话的大款经济学家,如被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设置专节批判的西尼尔之流,形成鲜明对照。第五,从追求目标角度看,三种文献的追求目标始终没有变化,即劳动者的解放,进而人的解放。第六,从哲学分析框架角度看,三种文献使用同一种哲学分析框架,即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第七,从涉及学科角度看,三种文献都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学、法学和政治学等多种学科有机统一地提出问题和论证问题,所得到的是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

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的主要内容已如上述,准确称谓是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人们见到马克思运用费尔巴哈术语便认为此时马克思还没有从费尔巴哈的哲学阴影中走出来,进而认定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具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性质。联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及以后的文献解析马克思人道主义理论,就能发现费尔巴哈式表达背后的理论结构,此时马克思已超越费尔巴哈,形成了全新的人学思想基质,即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这个理论结构由四项内容组成。第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及其以后的文献立场一致,马克思始终坚持劳动是人的本质的观点。第二,既然劳动是人的本质,那么,人与劳动之间便具有本质和必然的关系。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及其以后文献中对劳动异化的分析和批判看,这种关系包括如下内容: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关系、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关系、劳动者与劳动活动的关系和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关系。劳动者就是人学公式中的“人”。第三,用什么标准衡量人与劳动关系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马克思用两种学科性语言表述这一标准,一是哲学性语言,如自由的有意识的、自由个性和人类本性;二是法学性语言,即劳动与所有权的同一[56]。第四,用上述标准衡量劳动者与劳动关系的历史,马克思用人学公式为我们揭示出这种关系的三个历史阶段。第一个阶段指称原始社会。在这种社会中,生产资料所有制是公有制,劳动者与劳动对象、劳动资料、劳动活动和劳动产品没有发生分离,它们都属于劳动者。这时作为劳动者的人与自己的本质结合为一,说这时的人是“完整的人”具有社会历史性根据。这就是马克思人学公式中作为起点的“人”。第二个阶段是生产资料私有制社会,马克思主要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在这里,劳动者与劳动的关系发生了本质性变化,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性内容即劳动对象、劳动资料、劳动活动和劳动产品,不是归属劳动者而是属于资本家。相对于劳动者而言,自己的本质离自己而去,这不就是异化吗?把异化了的人称之为“非人”并不逾规,这就是人学公式中的“非人”。通过劳动者的努力,经由“剥夺剥夺者”的革命斗争[57],人之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就会到来。在这样的社会中,生产资料私有制被消灭,生产资料公有制重新出现在社会历史舞台。在生产资料公有制前提下,劳动者与劳动对象、劳动资料、劳动活动和劳动产品的关系,不是继续分离而是重新结合为一,人的本质重又归于劳动者,人学公式反映这种情况的用语是“人的复归”。这里的“复归”不是简单重复,而是吸收已有历史成果的“复归”。

上述分析是马克思原生态思想的逻辑再现。马克思意在通过人及其历史的事实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中雇佣劳动的“非人”性质。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在历史视域中看待劳动者与劳动的关系,把这种关系作为分析的基点和核心,由此形成以劳动为本体的人及其历史理论,我们把这种理论命名为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六、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

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微观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它要说明雇佣劳动的技术基础、组织基础及其历史变迁问题。第一,它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力而非一般生产力的理解而来。马克思对这一点有明确规定。工艺学是“完全现代的科学”[58],“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同时,生产的发展反过来又为从理论上征服自然提供了手段。科学获得的使命是:成为生产财富的手段,成为致富的手段。”[59]第二,它基于对生产力中特定要素即劳动资料的理解而来。马克思详尽界定劳动资料时说:“尽管直到现在,历史学对物质生产的发展,即对整个社会生活从而整个现实历史的基础,了解得很少,但是,人们至少在自然科学研究的基础上,而不是在所谓历史研究的基础上,按照制造工具和武器的材料,把史前时期划分为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60]马克思的论述向我们透露了重要信息。不具体到劳动资料技术含量和水平的历史研究有缺陷,难以做到科学和准确地说明历史,因为劳动资料及其技术含量和水平是社会历史的深层客观基础。同理,基于劳动及其历史而来的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如不顾及劳动资料的技术含量和水平,就不能得到符合实际的结果。

再现马克思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前提是回答三个问题:其一,马克思研究工艺学吗?其二,什么是工艺学?其三,马克思如何理解工艺学?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政治经济学不是工艺学”[61]。后人根据这句话便误以为,马克思认为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需要研究工艺学,在实际行为的意义上不研究工艺学[62]。客观事实正好相反。马克思长期、专门和系统地研究工艺学。

首先,1851年10月13日马克思致信恩格斯说:“近来我继续上图书馆,主要是钻研工艺学及其历史和农学,以求得至少对这个臭东西有个概念。”[63]12年之后的1863年1月28日,马克思又致信恩格斯:“我正在对论述机器的这一节作些补充。在这一节里有些很有趣的问题,我在第一次整理时忽略了。为了把这一切弄清楚,我把我关于工艺学的笔记(摘录)全部重读了一遍,并且去听威利斯教授为工人开设的实习(纯粹是实验)课。”工艺学在“证明人们的社会关系和这些物质生产方式的发展之间的联系时”,“变得非常重要”[64]。相隔12年的两封信证明,马克思确实长期、专门和系统地研究工艺学,微观语境中的目的很明确,要找到生产方式变化与人们之间社会关系变化的内在联系。表面看,人们之间社会关系变化与劳动资料变化没有必然联系,实则不然。人们之间社会关系变化的源头是生产方式变化,生产方式变化的源头是生产力变化,生产力变化的源头是其中劳动资料的变化。这说明,搞清楚劳动资料变化及其效应,是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题中应有之义。马克思深知这一点,如此投入时间和精力研究工艺学便是证据。

其次,马克思要全方位且是逻辑和历史有机统一地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宏观语境中的目的有二:一是揭露这种生产方式对劳动者剥削和压迫的程度及其特点;二是指明这种生产方式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要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必须研究工艺学,否则,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密切相关的大量问题就无法搞清楚。例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工艺特点问题,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特点问题,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对劳动者的特殊影响问题,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问题,劳动技能的社会历史性作用及其变迁问题,等等。这些问题逼迫马克思研究工艺学。

最后,从文献学的角度看,同样能证明马克思确实研究工艺学。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已触及工艺学问题,对舒尔茨《生产运动》一书有关工艺学内容的摘录证明这一点[65]。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开始论述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对大工业革命性的看法可为例证[66]。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直接提出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命题:“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67]马克思论述工艺学思想的著作主要有三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第一卷。

长期、专门和系统的研究使马克思对工艺学的理解有了质的飞跃,我们见到的是他直接表达出来的工艺学思想,主要体现于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有两个范畴处于基础和核心位置,一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二是剩余价值。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点之一是大工业的革命性,马克思曾不止一次对此加以说明和论证。在劳动资料层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还有哪些表现?在不同政治经济学文献中,马克思以手工劳动中手艺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工艺对比的形式说明和凸显工艺的特点,进而说明和凸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点。讲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工艺特点时马克思曾说过重话:“劳动资料扼杀人”[68]。与这样的特点相比照,手工劳动中劳动资料与劳动者的关系则是另一种景象。第一,在劳动资料面前,劳动者是无可置疑的主体。第二,劳动者对劳动资料的掌控和使用靠的是基于经验和感悟而来的手艺。第三,手艺传播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进行,其中存在温情的人际关系性质。第四,手艺带有个人性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独门绝技”。第五,靠手艺完成的产品同样带有个人性质,以至于劳动者可以自豪又不夸张地说:“这是我的产品”。第六,手艺对劳动者个人具有依赖性,实际情况是人亡技息。第七,手艺个人性特点导致另一特点的出现,手艺带有半艺术性质,实际是艺术与技术的有机统一。第八,手艺超绝之人被尊重,甚至被崇拜。第九,在手工生产中,效率不是唯一的追逐目标,产品质量、特性和信誉远比效率重要。第十,手艺与劳动始终结为一体,不存在职业化手艺研究者。第十一,在手工劳动中,相互之间竞争远不如兄弟情义重要。第十二,手艺带有天然保守性,保密和不外传是基本守则。

大工业降世以来,手工劳动中的手艺被彻底颠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被彻底否定,代之而起的是系统运用科学技术为本质特点的工艺,由此标志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同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种生产方式[69]。这种生产方式的工艺特点是“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70]。内含科学技术灵魂的工艺学只有一个追逐目标,即剩余价值。靠工艺学追逐的剩余价值与靠提高劳动强度和延长劳动时间获得的绝对剩余价值之间有本质区别,马克思把它命名为相对剩余价值。为了详细说明这种剩余价值,马克思竟用去《资本论》第一卷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虽然它不过是七篇中的一篇即第四篇《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第二个层面是历史学和社会学。马克思从历史学和社会学角度理解工艺学,取得的成果既具有无可替代的历史记录价值,又有极强的理论意义。马克思并没有走向浪漫主义极端,彻底否定工艺学的社会历史性作用,而是批判这种观点[71]。与此同时,马克思还以肯定资本文明作用的形式肯定工艺学对社会历史的推动作用[72]。真正让资本家和资产阶级学者惧怕和痛恨的,是马克思对工艺学给劳动者带来有害性影响的揭露和批判。惧怕和痛恨的原因是马克思道出了实情,忠实记录了那段资产阶级学者想尽一切办法掩盖的丑恶历史,即“曼彻斯特资本主义”的历史。就此而言,典型例证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自由市场原教旨主义代言人之一哈耶克选编的《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一书。哈耶克在《导言》中说,马克思的揭露和批判是“最离谱的超级神话”[73]。到底是马克思的揭露和批判符合社会历史实际,还是哈耶克无端攻击依据的观点符合社会历史实际?事实胜于雄辩。

马克思以当时英国官方公布的大量调查报告披露的客观事实为根据,从十个方面揭露和批判以工艺学为技术灵魂和标志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给劳动者带来的有害性影响。第一,工艺学的技术性结果是机器体系,组织性结果是现代化工厂。运用机器劳动使体力和技能条件降低,大量妇女儿童进入劳动力市场。妇女和儿童相对温顺,逼使男性劳动者工资大幅度下降。第二,机器劳动使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订立的契约发生“革命”,成年男性工人以出卖妻儿的形式增加收入,以期获得活命的生活资料。第三,作为母亲的女工到工厂劳动使处于哺乳期的孩子无人照看,导致婴儿死亡率大幅上升。第四,童工进入工厂劳动便过早地阻断智力发育进程,智力荒废是必然结果。第五,机器劳动使劳动者反抗剥削和压迫的力量大为减弱。第六,机器劳动人为地制造出大量过剩的劳动人口。第七,机器劳动使资本家以劳动浓缩形式增加劳动强度有了前提条件。第八,机器劳动的科学化、标准化和程式化消灭了劳动中的一切自由因素。第九,机器劳动使劳动环境更为恶化,如污浊的空气和烦人的噪音。第十,机器劳动造成周期性经济危机,劳动者的命运只能由经济危机这种外在强制性因素随意发落[74]。十个方面的内容未必能穷尽工艺学资本主义应用给劳动者带来的全部有害性影响,但已能证明,工艺学给劳动者带来有害性影响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第三个层面是哲学。马克思研究工艺学所获得者是三种性质的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成果。其一是弥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劳动异化理论的缺陷;其二是指明劳动异化的“工艺真实”和“社会真实”;其三是提出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极具原创性,并有强大的理论冲击力。这种特点造成注家群起、论者云集、互不相让和长盛不衰的局面。诸家论说的共同缺陷是没有自觉追问且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劳动异化的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是什么?《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虽然涉及但既没有自觉提出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一问题。这就是劳动异化理论的缺陷。马克思后来写作的大量政治经济学文献表明,他以实际行动弥补缺陷,明确指出,劳动异化的技术基础是工艺学,具体说是科学技术的资本主义利用形式。这种利用形式的劳动资料表现为机器体系,与机器体系相适应的经济组织形式是现代化工厂。找到并指明劳动异化的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是一大进步,同时也是一种发现。工艺学与资本主义生产资料所有制有机统一,使劳动异化由可能变为现实。

进步和发现使劳动异化理论完善起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异化的“社会真实”和“工艺真实”被揭示出来。

首先,马克思明确区分劳动异化的“社会真实”和“工艺真实”:“过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同机器体系一起——以及同以机器体系为基础的机械工厂一起——不仅成为表现在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关系上的社会真实,而且还成为可以说是工艺上的真实。”[75]马克思区分两种“真实”的原因在于,如果像《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那样只看到劳动异化的“社会真实”而忽略其“工艺真实”,那么,劳动异化的技术前提和组织前提便遁逝于人们的视野黑洞之中,由此得到的劳动异化理论不完整。如果只看到“工艺真实”而无视“社会真实”的客观存在,那么,工艺学的资本主义利用形式、进而资本家剥削和压迫劳动者的主导性作用便消失不见。马克思区分劳动异化“社会真实”和“工艺真实”的理论意义非常重大,从此后,劳动异化理论便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

其次,马克思直陈劳动异化的“工艺真实”:“在这里,过去劳动——在自动机和由自动机推动的机器上——似乎是自动的、不依赖于[活]劳动的;它不受[活]劳动支配,而是使[活]劳动受它支配;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工人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奠基石已经埋好。死劳动被赋予运动,而活劳动只不过是死劳动的一个有意识的器官。在这里,协作不再是整个工厂的活的相互联系的基础,而是机器体系构成由原动机推动的、包括整个工厂的统一体,而由工人组成的活的工厂就受这个统一体支配。这样一来,这些工人的统一体就获得了显然不依赖于工人并独立于工人之外的形式。”[76]马克思的论述构筑了严格意义的工艺学语境。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变为工艺学,工艺学的实体化是机器体系,机器体系自动运行,具有十足的自动化性质。自动化性质的劳动资料要求与自身技术特点相适应的经济组织形式,这种形式确实产生出来,即现代化工厂。与手工作坊和手工工场相比,工厂与劳动者的关系发生了本质性变化,劳动者的主体性质和整体性质被彻底否定,他或她只不过是工厂运行过程中被动性和局部性的劳动者,以往劳动的主体性质和整体性质由逐步细化的分工协作和等级森严的监督指挥所代替。总之,“工艺真实”把往昔作为主体的劳动者统摄其内,让其听候命令,使其服务于机器体系。劳动者在“工艺真实”的意义上成了机器体系及其与此相适应的经济组织形式的活部件。“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这一命题不是比喻,而是客观事实的描述。

最后,马克思揭露劳动异化的“社会真实”。劳动异化的“工艺真实”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科学规律形式表现出来,这种表现起一种掩饰作用,被掩饰者是劳动异化的“社会真实”。没有资本主义私有制,没有资本家对相对剩余价值的疯狂追逐,没有工艺学的资本主义利用形式,发生在劳动者身上“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的劳动异化就不会发生。马克思对这一点有很好的揭示。在工艺学“这种形式中,从劳动的社会生产力中产生的、并由劳动本身创造的劳动的社会条件,不仅完全成为对于工人来说异己的、属于资本的权力,而且完全成为敌视工人、统治工人、为了资本家的利益而反对每个工人的权力。同时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仅在形式上改变劳动过程,而且使劳动过程的全部社会条件和工艺条件发生变革;资本在这里不仅表现为不属于工人的劳动物质条件,即原材料和劳动资料,而且表现为同单个工人相对立的工人共同劳动的社会力和形式的化身。”[77]劳动异化“社会真实”的揭示是一种延续,它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劳动异化理论继承下来并纳入相对完善的劳动异化理论体系中,使这一理论体系指涉的特定社会历史性质显现出来。

马克思研究工艺学哲学性成果的典型表现是提出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这些原理使我们对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理解更深化一步。

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一。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中,马克思对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作了最经典表述,但表述中的如下一席话没有被认真对待。它同样是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其内容可命名为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一。马克思说:“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78]马克思论述中“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提法指称什么内容?它指称生产力及其变革。问题在于,生产力诸要素中什么要素及其变革才“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加以指明?只有劳动资料。这说明,在研究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时,生产力不是既定前提,而是需要研究的对象。劳动资料及其变革“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加以指明,这恰好是工艺学的任务。

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二。马克思说:“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79]马克思把劳动资料作为经济时代的区分标准,因为它体现了如下二者:其一,体现了人类劳动能力的发展状况。劳动产品随时随地被消费,劳动资料则被保存和继承下来,在保存和继承的过程中不断改进和完善,人类劳动能力的发展以物化的形式显现出来。其二,体现了劳动借以进行的经济组织形式的发育程度。在马克思语境中,生产力不仅包括实体性因素,还包括关系性因素,基于劳动资料而来且与劳动资料相适应的经济组织形式就是这样的因素。既然经济组织性质的生产力如此重要,当然就有专门研究的必要,要研究,非工艺学莫属。如果考察经济时代区分标准时只把生产力作为既定前提而不是具体化到需要研究的劳动资料及其经济组织形式层面,那么,劳动资料及其经济组织形式便会消失于生产力的笼统提法中而得不到专门研究。这种做法的有害后果如下。第一,被冠以马克思之名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与马克思本意不一致。第二,漠视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客观存在。

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三。马克思说:“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80]由于马克思用语与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用语不完全对应,便有解释的必要。“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指生产力;“人的直接生活的生产过程”指物质生产过程;“人的社会生活关系”指生产关系;“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指观念生产。细加思量马克思的论述就可发现,其中是五个因素即工艺学、生产力、物质生产、生产关系和精神观念,它们之间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工艺学决定其他四个因素,其他四个因素被工艺学决定;工艺学与其他四个因素之间是层层递进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从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角度看,工艺学决定论与生产力决定论之间有相通之处,也有明显区别。区别的表现是前者把后者具体化,具体化到物质生产过程中,使生产力中什么要素决定和如何决定生产关系的内容显现出来。由此说,工艺学决定论是对生产力决定论的深化和发展。

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已如上述。三个原理都说明,在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语境中,生产力不是既定前提,而是需要研究的对象,这个研究对象的具体化是劳动资料及其经济组织形式。劳动资料及其经济组织形式得不到研究,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唯物”便具有想当然成分,因为社会历史的深层客观基础问题由于没有被研究而处于悬疑状态。

七、讨论性结论

1.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存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吗?

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符合马克思思想实际,四种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客观存在可为证据。真正应该探讨的不是马克思文献中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存在与否的问题,而是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存在哪些和多少的问题。由此说,本文提出问题的意义大于回答问题的意义。

2.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文献基础是什么?

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四个组成部分中,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主要存在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文献中。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最经典表述出自马克思正式发表的第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序言。劳动哲学本体论主要展现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但它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成果之一,文献根据是《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大部分内容出自政治经济学文献,出自哲学文献的内容也与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成果紧密交织。研究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时应树立哲学文献与政治经济学文献同等重要的观念,偏爱任何一方的做法都不足取。

3.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存在政治经济学“基因”吗?

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主要是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成果,与政治经济学有机统一。剥离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已不是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同理,剥离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政治经济学已不是马克思原生态政治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是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内生变量。马克思哲学是经济哲学,政治经济学是哲学经济学。

4.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有存在权利吗?

把问题准确化是两个问题:在什么意义上说教

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有存在权利?在什么意义上说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没有存在权利?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当然有存在权利。但是,如果把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理解为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整体,以为它就是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全部内容,这种判断与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存在实际不一致,所以说它没有存在权利。问题的关键是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关系。把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理解为整体中的部分,它就有存在权利;把它理解为整体本身,就没有存在权利。

5.恩格斯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方法论化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恩格斯始终把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阐释为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81]。在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阐释和传播事业中,恩格斯居功至伟,起到了他人无法替代的作用。换一个角度看,除了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外,恩格斯忽视了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其他内容。恩格斯是忽视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除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外其他内容的先行者。这种结果的出现或许与恩格斯没有见到马克思大量政治经济学手稿如哲学味十足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有关系,但更与他对何谓哲学问题的理解有直接关系。在不同文献中,恩格斯至少有四次回答何谓哲学的问题,基本内容大同小异。马克思的“历史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现在无论在哪一个领域,都不再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而是从事实中发现联系了。这样,对于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的哲学来说,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和辩证法。”[82]如此刚性地理解哲学的指称对象,在视域中不会出现除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外的其他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内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6.马克思原生态哲学本体论是什么?在一百多年的马克思哲学理解史中,两种哲学本体论被选作答案,一是物质本体论,二是实践本体论。物质本体论因自身承诺与认识论结果不一致而无法成立。马克思确实论述实践但非本体论层面,视实践为本体缺乏历史根据。马克思原生态哲学本体论是劳动哲学本体论。它不存在物质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中无法克服的理论缺陷,又与马克思思想整体中的其他内容有机统一。基于此,说马克思思想整体是内在逻辑自洽的“艺术的整体”[83],才真正符合马克思原生态思想实际。

7.马克思人学公式的性质是什么?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正式发表以来,其中被简化为人学公式的人道主义理论始终是争论焦点之一。人们争论时就公式论公式,仅仅局限于这一公式的哲学性质而忽略其他性质,使真正的哲学性质被掩盖起来或是被错误理解。实际情况是这一公式具有哲学、法权、技术、组织和历史性质。关注和探讨后四种性质,人学公式的哲学性质就好判定,也不会有大的争论。这个公式当然内含哲学性质即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的问题,但除此之外还包含法权性质即劳动者与劳动的法权关系问题、技术性质即劳动者劳动的技术手段问题、组织性质即劳动者劳动的经济组织形式问题和历史性质即劳动者的社会历史类型问题。几种性质结合为一地理解人学公式,就能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人学公式在哲学性质上是历史唯物主义而绝非是历史唯心主义。第二,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存在是客观事实,而绝非是从费尔巴哈式历史唯心主义的不成熟走向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的成熟。

8.生产力是既定前提还是有待研究的对象?

在教科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生产力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此为生产力决定论。在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生产力不是理解问题的既定前提,而是有待研究的对象。对劳动资料及与其相适应的经济组织形式持续不断且是专门系统的研究,使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出现于马克思面前。工艺学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对方法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拓展和深化。有了它,社会基本矛盾辩证运动的深层客观基础即技术基础和组织基础才能被揭示出来。

9.回到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可能的吗?

本文旨在还原马克思文献特别是政治经济学文献中的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把这一意旨口号化是“回到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该提法指称两项内容。其一是理想。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要把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百分之百地再现出来是不可能的。从另一个角度看,结果就会有所区别。面对恩格斯与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问题有重大区别的理解模式长期不变,面对阿尔都塞、阿伦特和鲍德里亚等人对马克思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指责,面对这些人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影响,用“回到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提法告诉人们,固守传统理解模式或“以西解马”,皆为马克思哲学研究的歧途。其二是方法。在理解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时,在为理解劳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而阅读马克思文献时,要与马克思生活时代的社会历史背景和学术背景紧密结合,要关注和分析宏观与微观的学术语境。尤为重要者,要呼应我们时代的理论诉求。这些要求达到了,我们就能取得与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相符合的理论成果。这样的理论成果比透过阿尔都塞、哈贝马斯、阿伦特和鲍德里亚等人的眼光解读马克思文献所取得的成果更接近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由此我们可以说,“回到马克思原生态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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