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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科与学科交叉

作者:张诗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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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重庆高教研究》2022年第4期

一、学科从哪里来

学科、专业、课程、教材、教法、学法等全是我们从日本人那里学过来的东西。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对教育进行改革,其主要文件是以天皇名义颁布的《教育敕语》。《教育敕语》后来成为日本建立现代学校教育体系、现代教育制度最关键的一个文件,日本的教育从此走上了规范化、体制化、系统化的发展轨道。以医学为例,在西医进入日本之前,日本主要是汉医,也就是中国的中医。《教育敕语》颁布后,在短短的30余年时间里,日本的各个县都设立了医学院,并迅速构建了现代化的医学体系,培养了大量人才。这时,日本引入大量西方医学术语,如学科、专业、课程等与教育相关的专业词汇。日本引进专业术语后用所学的中文进行拼凑,这个现象在明治维新后表现为日语的大膨胀,出现了很多新词。甲午战争后,由于受经济条件限制,我国的青年学生纷纷选择赴日留学,形成了一股留学东洋浪潮。日本人把从西洋所学术语用中文词汇变成新的日语,国人在日本留学期间又再次学习新日语,从而学习了所谓的新思想、新学制、新教育、新专业、新学科,继而搬回来成了我们的东西,学科一词便是这么来的。

“学科”一词的英文是subject,词缀“sub-”是“个体”的意思,subjective即“主观的”,subjectivism就是“主观主义”。可见,从词的构成和词义看,学科在本质上具有很强的主观色彩。但在现实中,学科似乎已变成了天经地义的概念,大学时刻强调哪些是一流学科,以至于投入大量的人、财、物来搞学科建设,大家都要去争一流学科。这个语境里的学科实际上是已淡化甚至去除了主观色彩的学科,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学科的本义。这里的主观是什么呢?它又跟基督教有密切关系。1088年建立在博洛尼亚城的博洛尼亚大学是意大利第一所基督教教会大学,而该城建立的第一所学校是法学院,这个法学院的“法”是广义的“法”,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刑法、诉讼法等具体的法律条款,而是一个研究天地万物背后规律的专门机构,如自然法、哲学等。什么是“天地万物背后的规律”?西文里常常用logos来表示“规律”,而logos又是从拉丁文、希腊文(λÓγοζ)演化而来的,由距今2500多年的赫拉克利特提出。赫拉克利特认为,植物、动物和人都要经历类似于种子从发芽、生长、结果到衰亡的过程,决定天地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都是logos。由此可见,logos是一个典型的主观概念,是赫拉克利特人为创造的一个概念,类似于中国文化里面的“道”。后来,由logos又派生出其他3个相关的词。其一是logic,即通过现象深入本质,通过原因追寻结果,通过结果回溯原因,这些过程便是事物发展的顺序;其二是language,即把大脑的逻辑想清楚,并把因果链条陈述出来;其三是legal,体现为万物的必然即是法。而logos、logic、language和legal4个词的本义都是logos,即定量天地万物,探究其运动、发展和变化,寻求其背后的规律。后来,基督教神学家德尔图良提出“三位一体”,把logos、logic、language转化为圣父、圣子、圣灵,巧妙地把赫拉克利特的logos思想变成基督教的教令。因此,几乎所有的基督教大学都有圣三一学院。但“三一”并不是指具体的某个学科,而是logos思想体现出来的研究分支,在这个基础上逐渐出现英文后缀“-ology”,并用“-ology”来表示因探索出规律后而新创造的一套逻辑话语体系,即不同的学科。例如,加“bi-”则成为生物学biology,加“ge—”则成为地质学geology,加“psych-”则成为心理学psychology。每个学科的生成都有一套逻辑话语体系,逻辑话语体系受制于主观认识,而要把学科进行区分必然要切断彼此的联系,形成独特的系统,便有了学科体系、学科话语、学科逻辑和学科原理等。在具体的学科中学习便形成专业profession,继而形成学会associate。学科、专业、学会构成了西方庞大的学科体系,这个体系构建的东西逐渐传下来,才形成了今天的若干学科。显然,无论学科如何派生,其背后隐藏的“主观色彩”一直没有因此而丢失。

二、学科为何要交叉

现在为何要大力提倡发展交叉学科呢?这是因为已经形成的若干学科被人为划分,人为划分必然存在不合理的地方。现实呈现的问题是综合的、复杂的、多样的、相互关联的,不是单一学科可以解决的。尤其是以实验为基础的近现代科学,是在控制变量的基础上开展研究进而形成研究结论的,整个过程就是科学的四大要素,即可解释、可控制、可证明、可复制。例如,曾经的克隆羊多利,不是在自然环境中跟其他系统交互形成的良性循环发展的结果,没有整体的、共生的、生态的、多系统的、复杂的、相互的自然选择过程,而是人们孤立在某个范围内追求所谓的效益和高质量的结果,违背了生物繁殖的自然规律。这便是典型的学科有害结果,不利于学科发展,背离了最早设置学科研究问题的初衷。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如果仅以单一学科内部话语标准来评价、来解释,无论研究设计如何周密,始终无法完全还原为“真实”的世界。用这样的研究结论解释世界,必然会有很多限制,也难以经受长时间的检验。仅凭一个学科的知识、一个学科的视野、一个学科的规范话语体系,不能回答很多问题,所以必然要交叉。交叉的必然性是由发展的交叉性和无限性决定的。研究问题一定不能只是从学科出发,一定要从实际出发、从活生生的现实出发、从活的人出发。基于此,交叉学科必然出现。交叉学科、跨学科等理念的提出,本质上是人们对早前人为学科划分的深刻反思。因此,很多人提出了跨学科、交叉学科理念,便是要突破过去那种单一学科狭隘的界限,试图回归人类认识世界、理解世界的本真的形态。

三、新时代学科如何交叉

(一)充分认识交叉学科的重要性

教育应该着眼于现实的发展和人的发展。教育的本质是发展人,人不是按学科发展来的,人应具有在任何情况下的变通与灵活转换的能力,学会利用知识迁移来解决问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的话早就说明了语言表述的“道”不是永恒的“道”,即使用语言说出的“名”也不是永恒的“名”。因此,教育既要有一定的学科知识训练,更要始终结合实际,回到人本身,回到人的发展上来。只有认识到人的发展的无限性,人与周边世界结合的发展的无限性,才能认识到交叉学科的重要性。同时,交叉不是固定的,不只是物理与生物、生物与力学、物理与化学、物理与数学等的交叉,它是源源不断地接受现实生活中人的发展面临的挑战而形成的心理交叉,进而才有了学科交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生生不息。树上有鸟,树底下有昆虫和微生物,这些昆虫和微生物的粪便和尸体又为树的生长提供了营养,树因这些营养而生长茂盛,树茂盛了就会有更多的鸟来栖息,周而复始。可见,没有一个物种是单独存在的,多个物种存在于庞大的系统中,彼此相互依赖,共生于这样一个系统中。水从天上到人间,从雪山到小溪,再到大江大河,最后到大海,也是如此。这里有两个意象,一个是山,另一个是水,既指人的德,又指人的智,这便是天生的交叉。这样去认识天地万物才可以不混乱,才不至于在某个单一学科的死胡同中误入迷途。

事实上,从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他们一开始都在追寻万物的本源、世界的本源,都试图将人类的本源即背后的规律归结到一点上。比如,赫拉克利特提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表示万物皆流。他认为煤是固体的,燃烧的煤块正在不断地消失,不断地变化,然后变成火焰,变成烟,成为不同的形态,但所有的过程都是从煤开始的,其背后有logos的存在,他试图以此探寻万物形成的本源。再比如,to be or not to be里的“be”不好翻译,这个“be”是原型,是一个概念,有人也翻译为“是”。这些学者一辈子都在探索世界的本源,但世界的本源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东西,它总在不断变化。这种探索在古希腊占据支配地位,它发展了人的思辨能力,思辨的过程锻炼了人的逻辑,继而用准确而美好的词汇讲出来就是修辞。因此,思辨、逻辑、修辞也是古希腊教育中最核心的部分。但中国不同,中国在最初认识世界的时候,主张天人合一、天人转换、天人可分。西方曾经从分科的逻辑看中国,认为中国是落后的。例如,西医就是典型的分科,西医把人分成各个系统、各个器官,结果发现这些东西可以分,但是分了更易出问题。

受翻译的影响,“科学”一词的翻译也存在误区。中国的“科”是“科”“学”是“学”,不是一个词,而是两个独立的字。“学”是不可以量化的,形而上者谓之“学”;“科”是可以量化的,以“斗”量物质。如今翻译把量化和不可量化的东西混淆在一起,是因为日本人对西文和中文都不够了解,他们把science翻译后,我们又不加思索地借用过来,就形成了今天的结果。显然,英语世界的science和中文世界的“科学”是不同的,这背后是中国与其他国家不同的认识世界方式。遗憾的是,中国90%的双声词来自日语的派生。对此工作进行合理梳理是当下的重要任务,当然那又涉及另外的问题。

(二)革新传统的学科专业设置方式

当前,以行政主导的高校学科建设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学科发展,不利于交叉学科融合。国外很多大学在认识到该问题后都进行了探索。例如,日本筑波大学不设学科,也不按学科设置院系,而是设置学区,相当于学域。美国很多大学一二年级不分科,学生任意转专业,实现学生知识面的“通、博、雅”,最后落实到“器”,既让学生掌握广博的知识,又掌握所谓的“专业技能”。我国在人才培养上着力于把学生当“器”培养,造成了学生的片面发展,很多学科专家都对此进行过批判。上海交通大学的江晓原曾在《读书》杂志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专门对此进行反思。此外,目前高校依据学科开展的科研成果评估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交叉学科的发展。

以当前的职业对应大学的专业,这是大学里学科专业设置的最大问题。大学专业对应职业、岗位和产业,这是典型的工业革命跟近代科学几乎同步表现出来的关系。生产的飞跃式发展和产业结构的转型,主要通过研究来推动,其背后的链条是科学研究推动技术发展,技术发展产生新产业,新产业淘汰旧产业,进而完成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因此,今后的职业绝大部分不再来自与大学对口的学科专业,而来自科学研究的推动。在未来的发展中,大学的研究重心一定是交叉学科,继而带动专业结构变化和专业设置变化,再导致产业结构调整。

(三)拓展学科视野迎接未来发展的不确定性

世界正在从多个方面改变我们的生活,未来世界存在诸多不确定性,迫切需要通过创新来迎接未来世界的挑战。例如,疫情早已改变了人们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促进了通信业发展;2022年初刚刚公开俞书宏团队受宣纸制造工艺和结构启发,研制出了一种具有多尺度结构的高雾度透明薄膜。这都是我们过去不曾预料到的,世界变化给人类提供了层出不穷的新课题。如果局限于传统学科的狭窄视野,以高校学科与专业去对应现实中的工作岗位,必然不适应社会发展的需求。正是交叉学科的兴起催生了许多新的行业、产业,为人类开发了许多新的岗位。新的材料、新的工艺、新的交往方式正在产生,大学交叉学科要抓住这些机遇,只有走在时代前面才能赢得先机。大学的基本功能表现在三方面:其一,大学新学科的碰撞产生新的专业、新的产业、新的技术,从而推动社会的发展。其二,完善人的本性,为人的本性发展提供思想、智慧、认识天地万物的方式方法。认识到新的思想,新的对人、对物、对社会、对人类、对地球的关系,这是根本性的而非功利的,看起来作用不大,但实际上非常起作用。其三,服务社会。社会由若干“细胞”构成,服务社会需要各种专业人士。因此,交叉学科的发展应当从大学的本质出发,从大学的使命出发,从人本身出发,而不是从学科本身出发。

初审:李晓贺

复审:孙振东

终审:蒋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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