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研究

作者:蔡威来源:《民族音乐》2023年第1期


摘要:云南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是我国典型的多民族聚居地,此处的羊街乡和那诺乡是该县主要的土著哈尼族聚集群落。这里有丰富的哈尼族传统音乐资源,是研究探索我国云南边陲哈尼族人民劳动生产、风俗人情的活态资料。本文以该县哈尼族劳动歌为研究对象,通过对其音乐文本、歌词内容、传承现状等方面的研究,展示当地哈尼族人民鲜活的劳动生活,透析哈尼族劳动歌中蕴含的文化价值。

关键词:元江县;哈尼族;劳动歌


一、云南元江县哈尼族聚居地概况

元江县位于云南省玉溪市,是一个以哈尼族、彝族、傣族为自治民族的山区少数民族自治县。该县东南方向的羊街乡与那诺乡是哈尼族聚居地。1988年羊街乡出土了四件羊角钮编钟、一件人牲铜俎[1],经考古专家断代,两批文物造于春秋战国时期。编钟是古代贵族使用的礼乐重器,而人牲铜俎则用于祈祷耕作顺利、风调雨顺的祭祀活动,这两批文物的出土充分证明了该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形成了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人类聚居群落。

两乡处于红河河谷与哀牢山余脉之间,境内有清水河、者嘎河、南满河等流经而过,地形复杂多变,常年气候温润多雨。地形地势与气候条件是决定当地人民生产方式的重要因素,哈尼族先民依据自然环境打造的梯田群落鳞次栉比伸向云表,无声地向世人展示了当地哈尼族人民作为稻作民族的悠久历史。除了耕种土地,当地哈尼人民还具备狩猎、采茶、纺织等形式多样的生产方式。

羊街乡和那诺乡境内的哈尼族属于“糯美”“糯比”支系,截至2019年,两乡在籍人口为39000余人,其中88%以上为土著哈尼族[2]。他们说着共同的语言,但因为哈尼族没有文字,要想了解其文化根源和历史变迁,只能从本民族的口传史及散见于正史记载中的零星材料进行研究。

《国语》有云:“史不失书,矇不失诵。”对于哈尼族这个缺失文字只存语言的民族来说,人们口中传唱的神话史诗、民歌故事是民间史书,而劳动歌作为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展示了当地人民的劳动生活,记录了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变迁,是深入了解哈尼族历史文化的一把钥匙。

二、研究现状

经由各平台检索及图书馆资料的收集,目前,哈尼族民歌的研究成果不少,根据其研究内容可分为如下几类:

(一)多元视角下的理论研究

此类研究以哈尼族民歌的文化根源、功能价值、审美特征为主要内容,从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学科视角去剖析哈尼族民歌的人文内涵。董科《哈尼族民间音乐的功能与价值》中总结了哈尼族民间音乐三大功能,即民族凝聚功能、传承教育功能及审美功能[3];肖育军《哈尼传统音乐文化源析》则阐释了哈尼族民间音乐的三大起源假说:劳动生产说、宗教祭祀说、爱情求偶说[4]。此类研究成果跳出了音乐文本研究的范围,将哈尼族民间音乐放在跨学科的视域中进行了文化层面的深入研究。

(二)不同地区的哈尼族民歌研究

范钰湘《墨江县哈尼族碧约支系民歌探究》以云南普洱市墨江县哈尼族碧约支系的民歌作为研究对象,以该地区民歌的音乐文本为基础,详述其音乐特征,并将其按照歌词内容和音调特征进行分类,得出详实的研究结论[5];岳炳丽《红河哈尼族传统民歌的传承与发展》其研究重点是红河哈尼族民歌的传承模式与创新,其中详述了该地哈尼族传统民歌的传承危机,并提出将民间传承与学校音乐教育传承相结合,以发展延续红河哈尼族民歌的观点[6]

(三)曲谱记录

元江哈尼族民间音乐主要有两本曲谱集成,一本是出版于1984年,由当地文化馆收集整理的《元江民歌》[7],另一本是由元江哈尼族民歌传承人倪伟顺整理,出版于2006年的《元江哈尼族民间音乐(第一辑)》[8]。两本曲谱集成记录了元江县哈尼族的众多民歌,其中劳动歌合计二十余首,是本文研究分析的重要资料。

三、元江县哈尼族劳动歌之分类

现今仍流传于元江县羊街乡、那诺乡的哈尼族劳动歌有二十余首,依据其歌曲的题材内容,音乐的调式与音阶、曲式结构等不同的特征,可有三种分类方法:

(一)题材内容

按照生产方式、劳动种类的不同,元江哈尼族劳动歌可分为以下类别(见表1):

表1

表1依据当地哈尼族人民的分类法而作,从歌曲内容中可见出当地劳动歌的独特之处。在大部分地区,纺织歌多为妇女在居家织造衣物时所唱,而此地的哈尼族人民将种棉、采棉、纺织等生产环节均纳入纺织歌的歌唱范畴,他们朴素地认为,当棉花种子被撒在土地里的那一刻起,纺织的劳动行为已经开始,种植与织造是一个整体的生产过程。

其他类别的歌曲同纺织歌一样,会详细记录哈尼族人民在劳动各环节中的生产行为。如砍柴歌里有专门演唱砍柴前做劳动准备的歌曲《阿咱嗨嘎咔(砍柴路上)》,耕种歌里有描述稻谷成熟,人们将稻谷归仓的《柴低低》。在哈尼族没有文字的情况下,这些详细记述生产步骤的劳动歌就是当地人民的“生产指导说明书”。

表1中的“种烟歌”是当地劳动歌的独特门类。据相关学者研究,玉溪早在1914年就在民国政府的指导下进行烟草试种,但据种烟歌的歌词内容来看,其中有“奔小康”等现代词汇,可以认为这几首歌曲是在改革开放后,云南省烟草种植进入规模化、专业化、科学化的新时期后,由当地哈尼族人民自发创作演唱的。

当地民歌传承人说,已有多首劳动歌散佚在历史的长河中,狩猎歌和砍柴歌是其中流失最多的歌种,同新兴的种烟歌相对照,它们记录了原始与现代的交替,是一部活生生的元江哈尼人劳动变迁史。

(二)调式与音阶

根据歌曲尾音落点来判断传统民间歌曲的调式,可将元江的哈尼族劳动歌分类如下(见表2):

表2

从2可以看出,元江哈尼族劳动歌以徵调式为多,商调式次之。其中纺织歌和茶歌多用商调式,耕种歌、种烟歌多用徵调式和宫调式,狩猎歌、砍柴歌多用羽调式。

从调式的使用来看,元江县哈尼族劳动歌与墨江县的哈尼族歌曲[10]在徵调式的大量使用上是两地的共通点。

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音阶构成也极有特点,传统的五声、六声音阶皆有运用(见表3):

表3

在中原地区的民间歌曲中,清角与变宫常常被淡化,削弱其功能性[11],主要起到为歌曲增添色彩和韵味的作用,而在元江县哈尼族的劳动歌中,经常出现清角在歌曲尾部占据强拍长音,后转入徵音的情况,这使歌曲听起来有别于传统的汉族民歌,具备了独特的哈尼族风情。

(三)曲式结构

不同于常见的汉族劳动号子有着短小精干、较为对称的曲式结构,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结构十分多变,一些歌曲有着长大的引子和间奏。

依据音乐文本,将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曲式结构划分如下(见表4):

表4

由一句旋律反复演唱,或加一些衬词、花腔进行点缀,从而演变成一个乐段的歌曲最多,如《擦可收 (纺织歌)》《柴低低》,这类歌曲易于传唱,记述了较多具体的劳动过程;二段体中以对唱形式的歌曲为主,《阿咱海嘎卡(砍柴路上)》是其中的典型作品,一些二段体歌曲中加入了短小的引子,如《迟舒咔高(种烟乐)》;三段体歌曲中,引子、间奏的体量甚至超过了歌曲主体部分,记述采茶劳动的《伢咪阿开拉帕册》就是这样的作品。在演唱这类长大的歌曲时,哈尼族人民会自由加入衬词哼唱引子和间奏部分。

总体来说,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曲式结构并不遵循固定的范式,在实际演唱的时候,根据劳动情景、歌唱情绪的变化,演唱者可拉长或缩短旋律,改变节奏节拍,使歌曲呈现出灵活多变的结构特征。

四、曲例赏析

为深入了解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艺术特征,笔者选取了几首具有代表性的歌曲[13]进行详细分析,以便读者更全面地认识此特色歌种的音乐风貌。谱例1:

从结构来看,《柴低低》(见谱例1)是一首由单一乐句变化而成的单段体歌曲,全曲有四个乐句,但都以第一乐句的第一小节为各乐句的开端,根据歌词变化对局部旋律进行改编。

第一乐句的第一小节是全曲的核心腔型,从[14]音程结构到切分的节奏型,贯穿了全曲。该曲的音程跳进不多,以二、三度音程行进为主,在第三乐句出现了一个五度跳进,短暂地打破了平稳的窄音列行进,这十分符合我国文学、音乐作品“起承转合”[15]的创作范式。歌曲旋律线平直,节奏节拍细碎,使它听起来似说似唱,具有独特的叙事性韵味。

《柴低低》是一首记录丰收喜悦的耕种歌。哈尼人民经由春夏的辛勤劳动,在金秋收获了成熟的稻实,这首歌曲描述的是他们在把稻谷归仓的前夜那激动的心情。歌词朴实而直接,村寨里的老老少少一边感慨劳动的不易,一边期待着丰收时刻的来临。谱例2:

《砂阿里》(见谱例2)是一首狩猎歌,是元江哈尼族人民在狩猎队伍回归村寨时演唱的歌曲。据当地人民所述,演唱这首歌时,他们载歌载舞,还会拿出乐器伴奏,人们一边欢庆狩猎成功一边大声歌唱,场景生动活泼,十分热闹。

在歌唱旋律中我们可以看出元江哈尼族人民独有的音乐创作手法:旋律的模进与逆行,让音阶跟随歌词自然流动;旋律中的三度、五度音程跳进,增加了歌曲的跳跃感;节奏欢快,在最后收尾时转变节拍,此时人们举起酒杯合唱最后一句歌词,使歌曲从活跃的氛围中扩展开来,欢腾的气氛达到顶点。

从曲谱上可以看出,该曲有长大的引子,引子的节奏多变,并没有表达实质意义的歌词。相较于演唱部分的简洁短小,歌曲的引子部分使用了大量的五度跳进,并不时收缩、拉长节奏节拍,这是乐队伴奏与人们踏歌起舞时互相引导的证明:乐队指引人群根据节奏变化转换舞步,而人群又可以变换舞步让乐队随之更换节奏。

这首曲子充分展示了元江哈尼族劳动歌的自由多变,以及歌曲与人民活动的紧密联系。同时,我们还可以从《砂阿里》中看出元江哈尼族传统的部落分工:哈尼儿郎外出狩猎,老幼妇孺在村寨里准备欢庆的喜宴。谱例3:

《迟舒咔高》(见谱例3)是元江哈尼族劳动歌里种烟歌的代表曲目,从歌词内容可以看出,该曲的创作目的是为了鼓励当地人民响应国家号召种植烤烟,这是一首劝诫当地人民改变生产方式,一同开创美好明天的歌曲,算是诞生在新时期的“劝农歌”。

歌曲的旋律走向依然遵循了当地哈尼人民的审美习惯,音阶级进为主,三度、四度、五度的音程点缀其间,在一些长音处点缀了二度的倚音,使歌曲在平实的旋律线条中增加了些许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在倒数两小节之间,歌曲从徵调式转换到了羽调式,这使歌曲在行将完结之时,产生了转调的感觉。

歌曲的节奏型大都较为规整,偶尔加入的附点音型、短小的休止符及第20、21两小节间的节拍变化丰富了歌曲的听感,这也展现了当地哈尼人民不拘一格的即兴性创作方式。

纵观以上三首具有代表性的元江哈尼族劳动歌曲,我们可以看出,劳动歌的旋律与歌词的关系十分紧密,旋律的发展完全贴合歌词内容的变化;当地人民惯用音阶级进与五度以内的音程跳进;节拍的变换则展示了元江哈尼人民敏锐而多变的节奏感。在以上元素的综合作用下,元江哈尼劳动歌呈现出了自然随性、活跃多变的音乐风貌。

五、元江哈尼劳动歌的传承现状

元江哈尼族民歌传承人悦伟顺曾带领当地文艺团体参加全国性的比赛活动[16],将当地民歌带上了更大的舞台,让更多的观众知道并认识了这独具特色的民歌种类,然而如同很多民间传统音乐一样,元江哈尼劳动歌也面临着传承链断裂的危机。

现有纸质曲谱存档的元江哈尼族劳动歌不过23首[17],它们是进行深入研究的重要资料,但民族民间音乐的生命力很难通过固定的曲谱传达给世人。传承人的演唱、当地群落在生活中运用民歌的场景,才能更全面地展示民歌的活化生态。

元江哈尼族劳动歌面临的传承窘境就在于此:负责专门传承的年轻人极少,而会唱会演的哈尼人年龄增大,逐渐老去;生产方式的变迁,现代文明的冲击,让运用民歌的劳动场景变少,而专门为旅游推广组织的歌舞演出虽能带来经济上的收益,但脱离了具体的生产情景,劳动歌原先具备的指导生产的功能渐渐消失,这也导致了劳动歌的曲目难以留存。

在网络极度发达的时代,各大网络平台的直播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来自云南边睡的元江哈尼劳动歌,完全可以借助时代的东风,在网络上获得更多关注。当地政府可引进专门的网络营销人才,组织当地人民在网络上展示自己的劳动生活,在这个过程中让他们结合劳动演唱歌曲,当地美妙的自然风光与生动形象的劳动歌曲展示,会让更多的人领略到劳动歌的风貌。

地方高校应发挥自己的平台优势,收集、研究元江哈尼族民歌,从其感性的音乐形态中总结、提炼出理性的研究结论,为地方中小学、高校的民族民间音乐传习课程的培育提供理论基础,让更多的学生参与课程,成为元江哈尼民歌的校园传承人;民歌进校园之余,地方政府可推动元江县哈尼族民歌申请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获得国家的资金支持,建立民歌传习所,在社会层面培养更多的传承人。

要想让元江县哈尼族劳动歌保持活力,在不同的时代都能延续传承,地方政府、中小学校、文艺团体及地方高校都应参与进来,追上时代的脚步,拓宽民歌的应用场景。笔者将以这篇研究为起点,持续为元江哈尼族民歌的研究传承贡献微薄之力。


参考文献:

[1]车德才.序,载倪伟顺.元江哈尼族民间音乐(第一辑)[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6.

[2]国家统计局农村社会经济调查司编.中国县域统计年鉴·2020(乡镇卷)[M].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21:563.

[3]董科.哈尼族民间音乐的功能与价值[J].民族音乐,2006(06).

[4]肖育军.哈尼族传统音乐文化源析[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8(03).

[5]范钰湘.墨江县哈尼族碧约支系民歌探究[D].四川音乐学院,2013.

[6]岳炳丽.红河哈尼族传统民歌的传承与发展[J].民族音乐,2007(06).

[7]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文化馆编.元江民歌,1984.

[8]倪伟顺.元江哈尼族民间音乐.(第一辑)[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6.

[9]李元庆.哈尼族传统音乐的多元功能[J].民族艺术,1996(04).

[10]范钰湘.墨江县哈尼族碧约支系民歌探究[D].四川音乐学院,2013.

[11]张志海.通过对疾步和声论著的比较分析看我国五声性调式和声理论的发展[J].黄钟,2022(02).

[12]高为杰,陈丹布.曲式分析基础教程(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13]据笔者对元江县哈尼族民歌传承人倪伟顺的访谈,访谈时间:2022年4月18日,访谈地点:玉溪师范学院。五线谱例由笔者制成。

[14]蒲亨强.论民歌的基础结构——核腔[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7(02).

[15]沙汉昆.中国民歌的结构与旋法[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88.

[16]元江县委统战部.【统战人物】玉溪元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哈尼族棕扇舞“守护人”:倪伟顺[EB/OL].云南统一战线网,2018-06-01.

[17]据笔者对元江县哈尼族民歌传承人倪伟顺的访谈,访谈时间:2022年4月18日,访谈地点:玉溪师范学院.


本刊初审:王琳;复审:王晓燕;终审:蒋立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