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阿依蒙格”节活态仪式表达与文化功能研究———基于凉山雷波大谷堆村的实践调查
作者:王美英来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要:彝族“阿依蒙格”节历史悠久,古朴厚重,文化内涵丰富。历经岁月变迁和受外界文化影响,这个节日在很多地区已日渐式微,但在凉山彝族义诺方言区雷波谷堆乡等地仍自然沿袭,活态存留,成为极具鲜明地域性特色的文化符号。在传统节日文化保护已上升为文化发展战略的当代语境下,作者深入学界关注度相对较少的地处于高寒山区的大谷堆村,对彝族“阿依蒙格”儿童禳灾节进行田野调查,探究其如何在神圣仪式互动中实现唤起族群共同文化记忆、增强群体内聚力、慰藉心灵及祈盼儿童健康成长、家族繁盛、人丁兴旺的文化期待,这将有助于促进彝族传统节日文化活态保护和彝区乡村文化振兴。

关键词:彝族习俗;阿依蒙格;儿童教育;节日仪式;文化功能

彝族“阿依蒙格”节是彝族先民们为抵御疾病对儿童侵害而发起的禳灾节庆活动,在彝语北部方言所覆盖的大部分彝族地区以集体活动形式流传,延续和发展,文化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独具特色。由于现代文化的碰撞冲击,使根植于农耕和畜牧文化的节日逐渐衰减,而四川省雷波县谷堆乡由于山峦连绵,地势险峻,交通闭塞,彝族文化受外界影响小,至今仍保留着较为完整的彝族“阿依蒙格”节仪式活动程序,使其成为乡土社会中人们生活愿望的独特情感表达。2008年8月,彝族“阿依蒙格”节被列入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7月又被列入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吉侯达席和马曲且等为“阿依蒙格”节省级非遗传承人。“阿依蒙格”节旨在祈福禳灾、祛病防疫,保佑村庄风调雨顺、人丁兴旺,但客观上又是培养儿童团结互助、勇敢善战等优秀品质的节庆活动。因此,“阿依蒙格”节是众多彝族节日中,唯一以儿童为中心,最能体现凉山彝族寓教于乐独特教育方式的民间节日,成为凉山彝族极为珍视的文化传统之一。当前有关彝族“阿依蒙格”节研究成果较少,且大多仅对节日起源进行只字片语描述,鲜有学者对其仪式过程和文化内涵进行深入研究。基于此,笔者在对雷波县语委、彝学会、民宗局等部门的彝学专家进行深度访谈的基础上,分别于2018年8月和2019年2月深入地处高寒山区的雷波县大谷堆村,对当地具有群体性、周期性及稳定性的“阿依蒙格”仪式活动进行了全面深入调查,特撰此文透析其深邃厚重的文化内涵和象征表达。

一、谷堆乡大谷堆村概况

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谷堆乡大谷堆村位于雷波县西北部距县城100公里,东与雷波县烂坝子乡接壤,西与美姑县天喜乡交界,南与雷波县长河乡毗邻,北与马边县永红乡相连。大谷堆村海拔2030—3900米,年平均气温7℃度,地处高寒山区,气候寒冷,常年阴雨低温,农作物以玉米、土豆、蔬菜为主,经济收入以畜牧业为主的半农半牧村。2018年全村人均纯收入4850元。全村有5个村民小组,398户,共2025人。相传很早这里并没地名,明末清初才有人涉足此地拓垦,因开辟此地第一人名叫木坡古子,此后陆续迁徙进入者习惯称呼该地带为“古子”,谐音叫“谷子”,翻译成汉语写为“谷堆”,谷堆称呼便由此而来。谷堆乡大谷堆村是一个彝族聚居村,全村共有吉克、阿重、吉拿、所日、牛枯、阿体、日格、阿由、吉卡、沙马、冷子、莫生、吉吉、阿合罗根、阿洛、阿西、额其、吉瓦、阿木、阿干、吉三、由其、家四罗各、惹机、吉以、各别、立立、吉里、吉布、巫尔、地日、阿色、曲比、沙甫、阿作、阿格等38个彝族家支在这里居住生活。大谷堆村高寒山区严苛的自然条件,恶劣的生存环境塑造出当地彝人生活样态和文化行为,形成了与其自然环境相互调试的生计方式、节日文化、民间习俗。在乡村文化振兴的背景下,政府对传统节日文化资源开发利用日趋重视,希望“阿依蒙格”节能成为推动大谷堆村经济发展的重要旅游文化资源。同时,也意识到“阿依蒙格”文化生存空间受到现代化急遽冲击而面临着日渐消亡的危机,也十分鼓励村民们举行仪式加强年轻一代对彝族习俗的认知体验,使“阿依蒙格”节神圣感不断强化。经过不断的节日仪式传承,大谷堆村的“阿依蒙格”节虽年长日久,仍历久不衰,薪火相传,不断满足着彝族村民祈福禳灾、五谷丰登、村落祥和等美好夙愿及企盼庇佑孩子无病无灾、健康成长的朴素情感诉求。

二、“阿依蒙格”起源

传统节日,从广义上来说包括岁时节日,即“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具有某种风俗活动内容的特定时日”。[1]同时也包括具有较高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表征地方文化符号的节日[2]。“阿依蒙格”中的“蒙格”彝语为开会之意。“阿依蒙格”北部方言意为儿童大型聚会。“阿依蒙格”节流传时间长,历史积淀厚重,但时过境迁,彝汉史志或史书上无记载“阿依蒙格”产生的具体时间及传承谱系,彝族许多民众对其习俗起源也语焉不详。为考察“阿依蒙格”最早来源背景,笔者访谈了雷波县彝学专家,了解有关“阿依蒙格”最早习俗来源。据说,很早时,凉山彝村有位小孩夭折后变成为名叫“则普克涅”的恶鬼,并居住在天上“德布罗莫”(鬼谷)。每到初春时,“则普克涅”就潜伏到各村寨到处作祟,给村庄带来灾害和散布瘟疫,祸害儿童和村民。于是,村民找毕摩(彝族祭司)卜算到这位作祟民间的鬼,认为要举行禳灾祛邪活动驱赶,村庄才能吉祥安康。因此,每到初春,村里德高望重的“毕摩”、“德古”(民间调解纠纷人)或“苏易”(德高望重者)就会组织全村人举行“阿依蒙格”活动。这天早上,妇女组织孩子进行“蒙格”活动,中午全村杀猪宰羊祭祀(祭天、祭地、祭祖),然后烧肉分发来吃,人人都要分享烧肉表示吉祥安康,晚上各村打着火把驱鬼,把“则普克涅”撵出村庄,使其再也不敢到村庄祸害。最早来源说表明:很早以前的凉山彝族大多数生活在与世隔绝、缺医少药地区,社会生产生活十分落后,人们缺乏有效途径化解天灾、病痛,就产生了“阿依蒙格”习俗来禳灾祛病、消灾避祸,从而因袭传承,相沿成习。

“阿依蒙格”经过世代传承演变,文化主体仪式程序和整体性文化事象日趋丰富,形成了现今雷波地区富有神奇色彩的“阿依蒙格”活动传说。据说,开天辟地时代,阴间住着一个属蛇的吃人魔王“普兹普阿莫”。他于鼠年鼠月鼠日娶亲,蛇日生子,马日其子生病,羊日举行禳解仪式为子治病。但到猴日,儿子病死,鸡日其子出丧,狗日举行“库斯”超度仪式。在属羊日至属狗日进行禳解、送丧、“库斯”等仪式期间,“普兹普阿莫”要抓儿童去祭祀。孩子们听说要被抓去当祭品,义愤填膺,奋起前往征战。有一天,“普兹普阿莫”鬼怪倾巢去“德布罗莫”。孩子们准备好长矛、大刀、弓箭,男孩持长矛,女孩拿砍刀,背上干粮,于鼠日出师前去讨伐魔鬼。途中,人们割来蒿枝,刻上刻符,当作战书绑在箭上,射向“德布罗莫”,向魔鬼宣战。守屋孤鬼得知怒不可遏的孩子们前来鬼宅讨伐魔鬼,遂向孩子们解释鬼怪们已去“德布罗莫”,现鬼屋没有魔鬼,劝阻孩子们回家。孩子们不听劝告,仍马不停蹄地冲向鬼屋,却没见鬼怪出来迎战,愤怒的孩子们于是用刀砍鬼屋、枪挑鬼宅,最后烧掉“鬼屋”。凯旋而归的孩子们欢聚一起,两位长者牵着一头黑公羊围着孩子们顺时针转圈祛邪,并宰杀烧熟分享共食,摆上甜酒以庆贺胜利。最后还将寡蛋、烂鞋和烂锅刷绑在一起掷向“德布罗莫”,并盟咒魔鬼,射箭昊天,警告所有鬼怪永世居住“德布罗莫”,不准再到阳间村落滋扰村民,此后鬼怪们就被永远禁居在“德布罗莫”鬼域。鬼怪们前往“德布罗莫”不在“鬼屋”这一天,彝历称之为“实诺日”。后世人们就挑选每年开春后公历二、三月间彝历“实诺日”举行“阿依蒙格”节。从节日起源和产生来看,它往往是各民族依据传统的宗教祭祀、农事生产、历法等因素而形成的相对凝固的时间及地点、活动方式的社群活动日,它具有全民性、集体性、传统性。[3]凉山彝族是主要从事农耕的山地民族,在春耕农忙前举行“阿依蒙格”节,村民认为会使村庒吉祥平安、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符合彝历新年后的文化期待和春耕生产时令要求,蕴藏着宇宙自然的规则,从而使“阿依蒙格”在漫长历史长河中,历经世代传承发展,从民间最古老的驱鬼消灾传说逐渐演变成为凉山彝族义诺地区民俗事项丰富的儿童禳灾节。

三、“阿依蒙格”仪式实践

民众的文化逻辑主要不是靠概念、文字来演绎,而是一个以仪式习惯类活动为表象,用象征手法编织而成的文化体系。[4]“阿依蒙格”节丰富的仪式程序成为集中展示其全貌的重要活态存留。

(一)节前准备

凉山彝族重视毕摩依据历法体系测算日子,并遵循日期,按照程序步骤定期有序举行仪式活动。根据俗成的惯例,通常在彝族年后和开春农忙前时间内举行“阿依蒙格”节。因此,过完彝历新年后,村民主动催促毕摩测算举办吉日,便于提前做好准备。谷堆村通常找当地有名望的吉克书日、确么伍子、曲比拉日等毕摩卜算“阿依蒙格”节吉日。“阿依蒙格”测算日期一般都是在户外敞亮地点卜算吉日。原因是凉山彝区以前环境艰苦,屋内通常烧柴火照明,光线暗淡,毕摩看不清楚经书。这种古老的卜算传统一直延续至今。2019年“阿依蒙格”节日子是吉克书日毕摩在白天的屋后用经书占卜测算出2月14日为举行“阿依蒙格”的“实诺日”。举行“阿依蒙格”须为14岁以下的孩子,2月14日既是“实诺日”,又蕴含有为14岁以下孩子举行吉日一语双关之意,因此认为是最佳日期。根据彝历严格测算的节日时间,作为时间制度的节日文化,“阿依蒙格”反映了凉山彝族对万物生长、自然规律的整体性把握认知。因此,日期一旦算定,不能更改,须如期举行。“阿依蒙格”节举行时间确定后,村支书用高音喇叭反复告知村民提前做好各种节日准备。活动中不能缺少酒,“阿依蒙格”斗魔活动胜利后,要畅饮美酒祝贺,每家每户要自发凑粮到一户人家提前酿好泡水酒和甜酒。因此,在举行“阿依蒙格”前,择吉日,由一位长者组织儿童,其中两个化妆成花脸,一个头顶上用白布做了两个长角(表示有两根辫子的女人)装扮吃人婆,另一个用白布做一个长角(表示留着天菩萨的男人)装扮成吃人公,带领孩子们前往每户人家举行念经驱鬼仪式,撵走每家每户妖魔鬼怪、污秽、邪气等不吉东西,并请神灵进屋保佑村民人畜平安、吉祥安康。驱鬼辟邪仪式后,每家每户纷纷主动捐粮给前来凑粮的人群,凑足粮食到一户人家酿好泡水酒和甜酒,以备作为斗魔胜利后的庆功酒。

在举行“阿依蒙格”时,要用“赊勒”即根据参加活动人的多少,集体凑钱购买祭祀用的牲畜。大谷堆村一般用公山羊或公猪作为祭牲。因此,通常在白天,是由长者自发带领儿童前往每家凑钱购买祭羊。每户人家会主动捐钱给凑钱队伍。凑齐钱后,前去挑选购买健壮、无疾患的公羊作为“阿依蒙格”节活动的祭牲。在斗魔战斗中,孩子们要带上武器征战魔王“普兹普阿莫”。儿童的“阿达”(爸爸)从远山砍来竹子或树棍,用包谷(玉米)壳做成缨拴在竹子或树棍上,并削尖木头做枪头或插玉米芯做矛头,为每位孩子制作好征战时用的“武器”。在征战过程中,需要供给干粮。父母还要抽空为孩子们炒制好玉米花、麻籽、燕麦、豆子等五谷杂粮作为干粮,在举行“阿依蒙格”节的早上,要用白色口袋装好后,让孩子们背到指定地点后统一分发,作为征讨魔鬼途中的军粮。在征战过程中,一位长者要朝着“德布罗莫”方向射箭昊天,阻断魔鬼来路,让其远离村庄。因此,在举行“阿依蒙格”前,长者要制作一把威力强、射程远的弓箭。制作好弓箭后,大家商定一位子孙满堂、德高望重的长者为“阿依蒙格”节主持者,指定一位有名望的毕摩举行诅咒祈福仪式,确定三位男性长者在节日中分别担当鬼屋守卫、中间传话使者和儿童方信使。

(二)仪式过程

2019年2月14日举行“阿依蒙格”节当天,孩子们穿上节日盛装,背上粮食,扛着武器,陆续走出家门,从村庄四面八方纷纷到预定地点集合。仪式主持者由当地有一定名望的德古承担,在整个仪式过程中,主持者居于核心地位,手持战刀,威风凛凛地站在队伍中间召集孩子们集合。在聚集队伍过程中,由两、三位长者在面朝“德布罗莫”方向,找寻蒿枝杆、蕨基草和树枝在选定地点搭建一个简易草屋,象征妖魔鬼怪头目“普兹普阿莫”住的“鬼屋”。房子旁边坐有一位长者,起着守“鬼屋”和代表“普兹普阿莫”传话信使的作用,同时,一位长者作为中间传话人,另外一位长者作为儿童一方代表。在各方准备就绪后,活动主持人发表简短动员令,并向孩子们分发军粮,率领孩子们一路大声吆喝着向“鬼屋”进军。达到“鬼屋”后,儿童方信使手拿宣战牌,告知中间传话使者说,“普兹普阿莫”常在人间作恶多端,使灾情和病魔不断,人间儿童们深恶痛绝,忍无可忍,不再放任他肆意作祟,戕害生灵,今天须向孩子们承诺不再降灾人间,否则,就将征战“普兹普阿莫”。中间传话人就向守魔屋者诸如此类交代,守魔屋者跟传话长者发誓此后不再降灾儿童和作祟人间,并移交“鬼屋”给孩子们表示降服,仓皇逃往“德布罗莫”(鬼谷)。这时,义愤填膺的孩子们纷纷冲向鬼屋,点火焚烧“鬼屋”,并用刀枪捣毁鬼屋后迅速回到集合地点,大人们则收齐儿童手中“武器”后放在魔鬼方向有巨石的地方,表示有坚固靠山,不畏惧魔鬼。焚毁“鬼屋”后,主持者召集孩子们回到聚会地点,全村寨人群聚拢围坐成一堆,由几个小伙牵着祭天羊围绕人群顺时针方向转七圈,毕摩朝着“德布罗莫”方向一边念着咒鬼经,诅咒魔鬼,一边将寡鸡蛋、烂锅刷和烂鞋各一扔向“德布罗莫”,威胁和警告魔鬼不要到人间散布瘟疫和灾害,否则,将受到征战和讨伐,并箭射昊天,阻断魔路,隔离灾祸,使魔鬼不敢再来人间作祟。举行盟咒魔鬼、箭射昊天后,大人们宰杀祭羊,并用蕨基草烧好羊并解剖后,从头到尾每个部分割一点牲畜肉,包括四只羊蹄、羊角、尾巴等,用绳子依次系好后,高高挂于西北方向村路上方,表示献祭整头羊给“普兹普阿莫”享用,酬鬼赐福于村庄,彼此相安无扰。同时象征建立了一个隔离带,阻隔和抵御“普兹普阿莫”降灾、疾病等不吉东西进入村落,从而禳灾驱邪、避凶趋吉。此后,主持者高声赞扬儿童们今天勇敢团结,都是斗魔胜利的英雄。于是大家开始开怀畅饮,喝庆功酒,大人们边饮泡水酒,边聊常家。儿童们喝甜酒,并举行摔跤、抓石子玩耍、斗鸡等游戏,尽情欢乐。最后砍分羊肉,人人有份,人人都要品尝,一个也不能少,表示吉祥如意,充分体现了节日是一种社会大众的精神安顿时间。[5]至此,白天以村寨为单位举行的“阿依蒙格”节禳灾祈福活动的结束,使村民与鬼重构了和谐世界,使世俗空间和神圣空间达成和平衡,村民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呈现安宁祥和状态。

(三)仪式后活动

节日一般源于祭祀,或敬神,或驱鬼。[6]大人小孩在白天举行“阿依蒙格”节集体活动回家后,还要举行“男人偷鸡”烹煮吃和“女人窃家”磨豆花吃的家庭活动。“男人偷鸡、女人窃家”是彝族人幽默风趣的语言表达方式。男人“偷鸡”吃活动,指男主人到自家鸡圈里抓一只鸡(偷鸡),往顺时针方向围绕自家房屋转一圈,回到家里,面向大门口,口念咒语,使魔鬼远离家人,不再侵扰家人,并手捏鸡颈,让鸡窒息而死,接着加工烹饪。女人“窃家”磨豆花吃活动,则指当天早晨,女主人从自家粮柜里拿出适当黄豆(窃家),用清水浸泡备用。因此,晚上男主人负责宰鸡上厨,女主人负责磨黄豆,加工豆花。饭菜做好后,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共同享用。当地彝族在“阿依蒙格”节活动后,全家齐聚一堂,举行男人“偷鸡、女人窃家”活动旨在驱邪避灾、隔离病魔,祈求神灵保佑全家人平安健康、吉祥幸福。

四、“阿依蒙格”文化功能

(一)探寻文化记忆的独特标识

雷波彝学会的一些学者告知:根据有关专家计算,“阿依蒙格”大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阿依蒙格”作为社会时间流程节点上举行的古老民间禳灾节,有其独特性。“阿依蒙格”有彝族毕摩测定的特定吉日和相对固定仪式,尤其以古朴厚重、丰富多彩的节庆仪式流程、民俗事项为载体,使其原真性、活态性得到了较为完整保留而独具特色。“真正的过去已经永远失落了,我们所记得的过去,是为了现实所重建的过去。”[7]社会群体通常会借助过去的一些重大事件和共同的公共仪式来建构自身的意象并强化与集体过去的联系。我们记忆什么样的过去,如何通过实践活动来传达对过去文化的记忆,都不能脱离现实的需要。[8]“阿依蒙格”举行勇斗天上魔王和祭天习俗等活动,缘于过去彝族主要生活在环境恶劣的山区,生活条件艰苦,养育小孩艰难,很多孩子夭折,儿童死亡率较高,由于认识能力有限,就把死因、天灾等归罪于天上魔王“普兹普阿莫”作祟的结果。为保障儿童和村民平安健康,彝民间组织儿童,从宗教角度举行“阿依蒙格”禳灾活动,将自然灾害、灾难、病魔等不吉东西跟村庄进行隔离,不同程度契合了困难生计条件下,彝民众对大自然心存敬畏,企盼风调雨顺、人畜平安的文化心理,满足了彝族社会民俗传承中以群体活动祈愿平安的文化期待。该节日因为与凉山彝族群众生存环境、生计方式、历史文化传统相适应而富有生命力,历经千年而不衰。节日是一个民族文化记忆的重要形式,是民族历史与文化的集中体现,承载着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是民族文化情感的凝聚与价值观念的体现。[9]彝族人一以贯之举行“阿依蒙格”节日文化实践,任凭时空演变从未断绝,不断演绎着彝人跟妖魔鬼怪不断抗争的民族精神,实际上是千百年来彝族顽强与恶劣环境作斗争,相互调试适应自然探索精神的折射,从而不断唤起族群文化记忆,强化族群文化认同,使信仰习俗充满活力和文化张力,并成为该地区族群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增强族群凝聚力的文化表达

节日就是凸显这种文化认同的时间节点,每个人都在对通过视觉、听觉、嗅觉以及在表达和处理各种关系的直接体验中,认知自我和群体。“阿依蒙格”节作为一种地域认同文化与集体意识表达的彝族民间传统节日,名义上是儿童聚会,实际上是村里男女老少都踊跃参与其中进行族群和谐互动的集体性活动,往往成为村寨个体和家支群体、家支群体间相互交往、交流的重要媒介。笔者在调查过程中,发现该村每户人家从大人到小孩,平时都有着井然有序的劳务分工安排,从早上六点多开始,就开始下地劳作或上山放牧,往往披星戴月才回家休息,不管酷暑还是严寒,天天如此。但到“阿依蒙格”节时,大家都会停下农活,带着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欢度节日,甚至刚出生婴儿都由妈妈或奶奶抱着去参加活动,已成为一种节日常态,展现出彝族人张弛有度的本真生活。在举行祭送祭牲绕圈仪式中,全村人自发在空地上坐成堆,发出振聋发聩的齐声咒鬼呐喊,声音此起彼伏,撼人心魄,赋予民族节日庄严神圣与凝重感,发挥了社会秩序整合功能。共食行为象征着社区整体结构中各单元的相互依存,强化了社区的内部团结。[10]凉山彝族强调家支成员与各家庭的平等性,“阿依蒙格”节日中所需食物要共同准备,每家每户自愿凑粮集中酿造泡水酒和醪糟酒,共同凑钱买祭祀牲畜,共同举行驱鬼仪式,共同享用祭牲肉,分享吉祥成果。这些团结协作意识,体现彝族民众尊重人性、人人平等的思想,是彝族人文关怀的生动见证。村寨共同举行“阿依蒙格”节,通过与超自然力的沟通,祈求来年健康平安、风调雨顺、家族繁衍,并衍生创造出丰富的岁时民俗事项。民族节日是文化的载体,是民族文化的高度浓缩和综合体现,也是展现民族文化事项、进行交际活动、追忆民族历史、表达民族意识、折射民族精神、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民族认同感的最佳形式。[11]人们借助这个共同仪式场域和表述语境,将其变成促进人际交流和展示自我的文化空间,不断唤起不同家支群体参加节日仪式感,促进不同家支群体间的交流互动,在节日互动中加深彼此了解,使离散的社会群体凝聚成一个有机体,个人与村寨紧密相连的地域整合集体感得到强化,情感联系得到加强,从而维系着彝族乡土社会秩序的稳定和谐。

(三)教化儿童的重要传承载体

“彝族是一个团结友爱、英勇善战的民族,彝族从小就很注重锻炼孩子的胆量和培养群体的凝聚力,一旦有外敌入侵,就会奋不顾身去抵御外侮”。“阿依蒙格”节是对下一代进行品质教育的良好形式。“阿依蒙格”节中战天斗鬼神的过程,实质就是培养儿童团结奋进、齐心协力向邪恶势力作斗争的过程。伴随周期性举办“阿依蒙格”节,通过周而复始节日文化的浸润熏陶,形成富含个人体验最活跃的传承载体,不断引导和培养孩子们英勇善战、坚韧不拔、爱憎分明的民族精神。因此,很多家庭举行节日当天,孩子早上出门时,父母不断鼓励孩子在征战鬼屋过程中要勇敢善战,奋勇冲锋向前,团结勇斗魔鬼。在社会急剧变化下,很多彝区“阿依蒙格”节日渐消失在历史当中,成为往昔尘封的记忆,在孩子们逐步淡忘这个春天里的古老节日时,大谷堆村每年仍自发组织举行的“阿依蒙格”因保留文化传统仍历久弥新,别具风采,世代延袭传承,在孩子们心灵里烙下了深深的文化印迹,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四)慰藉心灵的情感表达

根据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功能论,作为文化系统重要组成部分的节日之所以能存在于文化系统中,是因为它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对于文化系统的运行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12]彝族“阿依蒙格”节是先民们为抵御疾病对儿童侵害而发起的节庆活动。彝族认为春天是多种疾病滋生和传播时节,所有妖魔鬼怪也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开始对村庄散布各种流行疾病和灾害,特别是对抵抗力较弱的儿童构成了很大威胁。节日是民族历史和文明的产物,它以其独特的民众文化情结会成为民族之魂和民族精神,并作为集体意识渗入到人类的血液之中,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和规范着人类的心理和行为。[13]为防患于未然,祛疫禳灾,确保儿童健康成长和村庄安宁,大谷堆村每年请毕摩择吉日隆重举办“阿依蒙格”节活动。从“阿依蒙格”形成的思维认知来看,它源自彝族先民面对自然灾害和疾病的无能为力。由于认识的有限,彝族先民难以战胜自然灾害和病痛折磨,只能求助驱鬼禳灾仪式满足精神需求。因此在“阿依蒙格”节杀牲献祭仪式中,希望通过献祭鬼牲畜,取悦魔鬼,使鬼怪远离村寨,从而风调雨顺、吉祥安康、人丁兴旺。如当地村民认为每年举行“阿依蒙格”节后,就会“兹莫格尼”(吉祥如意),心理才舒坦踏实。“阿依蒙格”节表达了村民渴望战胜疾病,征服自然灾害的积极生活态度,缓解彝人由自然环境不安定和病痛难预料而导致的日常焦虑,成为彝人保佑孩子健康平安、人畜发展、庄稼丰收、族群繁衍的情感寄托,使他们汲取精神力量,获得心理慰藉与满足,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

(五)彰显彝族文化的独特符号

“阿依蒙格”节是集中表现凉山彝族浓郁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每年节前请毕摩根据经书测算出举行“阿依蒙格”节的“实诺日”,承载着凉山彝族历法、生肖、天象等丰富人文知识。凉山彝族“阿依蒙格”节成为融传统文化和习俗传承为一体,彰显民族文化的重要方式。如“阿依蒙格”节前扮演“吃人婆”、“吃人公”逐家逐户念咒经撵鬼后“凑粮”酿酒,节日过程中烧“鬼屋”,斗魔王“普兹普阿莫”,牵牲绕圈送祭牲、毕摩念经驱鬼除秽、苏易射箭昊天、盟咒魔鬼等仪式,具有古朴本真的文化气息,对彝族生产生活产生深远影响,是彝族宝贵的精神文化财富。每年通过举行“阿依蒙格”节,毕摩、德古、苏易等不断通过仪式形式将彝族传统文化和信仰传承给年轻一代,让彝族神灵信仰、毕摩文化等传统文化知识直观、鲜活地呈现在年轻一代面前,为传统文化逐渐淡化的彝族青年提供一个学习文化的范本,这对传承和发扬民族文化有重要意义。此外,作为州级和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阿依蒙格”节是集服饰传统、文学艺术、饮食文化、游艺竞技等丰富民俗事项为一体的重要文化载体,这些作为节日动态展现的重要文化事象,对人们认知彝族社会及研究彝族文化均具有重要的人文价值。因此,“阿依蒙格”节成为了彝族独特的文化记忆符号。

结语

“阿依蒙格”作为凉山彝族特色浓郁的祈福禳灾岁时节日活动,积淀着彝族生存智慧和文化创造,成为彝族乡土社会中满足心理期待整体性诉求的文化传统。“阿依蒙格”节承载着彝族祖先信仰、神灵崇拜、子嗣繁衍、家支文化、毕摩文化等精彩纷呈的民俗事项,寄托着彝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不仅丰富了彝族人的精神文化生活,还对传播彝族文化知识、继承文化传统、密切人际交往、促进社会和谐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传统文化若没有节日活动作为支撑,传承空间就会逐渐萎缩,继而这种文化也会逐渐消亡。在当今经济与科技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彝区很多地方的“阿依蒙格”节正面临着淡化、消逝的危机。而大谷堆村的“阿依蒙格”节着眼于文化传统与现代生活的和谐,贴近彝区群众生活实际,通过年复一年的节日举办,充分挖掘了“阿依蒙格”的独特节日文化内涵。这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活态传承保护,只有不断延续节日传统,增强文化自信认知表达,构筑丰富的节日记忆,才能使传统节日文化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注释:

①数据来源:根据访谈大谷堆村村支书整理得出,访谈时间:2019年2月12日。

②资料来源:参见李松《节日的四重味道》,《光明日报》,2019年2月2日。

③资料来源:根据访谈雷波县彝学学会卢晓雄常务副会长整理得出,访问时间:2019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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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罗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