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教师是在由特定习俗所构成的学校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由于习俗具有“习焉而不察、熟视而无睹”的特性,其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学校以及教师自身忽视。本研究从“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物化环境”这三个维度建构了学校习俗影响教师专业发展的分析框架,透视学校习俗对身处学校场域中教师的影响。研究发现,学校习俗对教师专业发展的影响好比一个连续体,典型地表现出三种类型:有的发挥了正向促进作用,身处其中的教师得到了快速成长;有的产生了负向阻碍影响,让教师对所处学校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有的对教师专业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也带来了一些困扰。基于此,为了更好地发挥学校习俗在教师专业发展中的促进作用,一方面,学校要形成积极稳定的“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物化环境”习俗系统;另一方面,要充分发挥校长在习俗促进教师专业发展中的导向作用。
关键词:学校习俗;教师专业发展;潜移默化
一、问题提出
当学校作为“教师专业发展的基地”成为共识后,学校如何对教师专业发展进行“雕琢”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议题。检视已有的相关研究和学校通行做法可以发现,人们将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有助于教师专业发展的显性因素以及容易量化的指标等方面。以制度为例,在制度化教育的背景下,学校为了保证校本教师专业发展活动有序开展,倾向于“使制度中所包含的规则、规范更为密集,并使制度配套”。遵循这一逻辑,不少学校都制定了诸如教师出勤、坐班、课堂教学抽查等一系列正式制度,并严格按照制度实施规范管理,使教师所有在校行为都有章可循。毋庸讳言,在正式制度方面发力,更容易上手,也能更快看到成效。问题在于,与正式制度相比,“非正式制度更能有效地在共同体成员之间促成稳定的期望和行动方式”。学校作为一个组织,教师置身其中的环境、氛围、人际关系等隐性因素以及不易量化的指标,也都会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影响。如果将教师专业发展视为一座冰山,这些显性因素以及容易量化的指标,或许只是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更重要的是隐藏在水面下的部分,这部分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的影响同样不容小觑。在这些影响中,最为突出的无疑就是学校习俗。
“习俗是经过较长时期形成的不成文规范。”不仅是学校,在我们日常社会生活中,习俗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是个体行为的第一调节者,是个体的下意识行为和其他行为的‘过滤器’”。社会学家韦伯(M.Webei)曾说过,尽管习俗本身并不带有任何的强制性,但其相对于个人的先验性一如语言对个人的先验性一样,是一种集体生命的外在表现,个人很难逃离其中:“单是‘习俗’的共有,就足以对社会的交际共同体和对通婚产生重大影响,并且通常会在‘种族的’共同情感的形成过程中注入一定程度的刺激,并进而促进共同体的形成。”周雪光教授也从组织研究的角度指出:“成员间正式组织关系与非正式关系相比较,前者具有普遍性、一般性的特点,即公事公办,按制度办事;而后者隐含着特殊性关系,即成员间的互动因其各自的社会关系的差异而迥然不同。正式组织之外的各种社会关系(如朋友、同学、熟人)为组织内非正式关系提供了重要的基础。”回到学校这一特定的组织中来,石中英教授在其著作《教育学的文化性格》中这样说道:“教育是一种日常生活,一日的教育,需要一日的习俗。”在《社区学校教育和权力的实质》(Community Schooling and the Nature of Power)一书中,作者也明确指出,学校文化与传统文化习俗之间的差异会影响儿童的学业成就。就教师专业发展而言,来自一线的报告显示,大部分实习生进入学校后难以适应复杂的学校环境,很容易发生“实践休克”(practice shock),主要是“由于对学校的文化和行为规则不了解,他们在观念、情感和行为上都会产生无所适从的状况”。
习俗是一种生活方式,直接产生并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交往活动之中。正如杜威(J.Dewey)指出的那样:“只要个体还继续存在着,就无法逃避如何参与生活的问题,从来都不可能超出习俗之外。”学校自产生以来就是习俗传承与发展的核心场域。我们走进一所学校,往往用“这所学校的老师就是这样的”来描述一所学校的教师。这种直觉性模糊感知的背后,折射出了学校的整体气质及其对教师的影响。“教师是在由特定的习俗所构成的学校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从踏入校门那刻起,教师就开启了与学校习俗打交道的旅程。学校习俗散落于教师的日常生活中,与教师的日常生活“纠缠”在一起,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形”而有“象”,以一种微妙且不可抗拒的方式对教师的行为常规、处事方式、工作态度、情感表达、思维方式以及个人爱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成为教师教学行为和日常交往背后的“隐秘的角落”。
因为习俗具有“习焉而不察、熟视而无睹”的特性,其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学校以及教师自身忽视。对学校来说,如何发挥习俗对教师专业发展的促进作用,成为一个较少被提及的话题;就教师本人而言,日复一日地处于习俗之中,也常常对其重要性视而不见。揭示学校习俗对教师专业发展的影响,就像在学校与教师面前置一面镜子,通过相互映照审视原有的行为与观念,促进教师的专业发展。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问题的确定
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将核心问题聚焦于如何更好地发挥学校习俗的力量促进教师专业发展。围绕这一核心问题,研究将对以下三个前后相关的子问题展开探讨:
1.什么是(学校)习俗?(学校)习俗有哪些特征?(学校)习俗的考察路径是怎样的?
2.学校习俗与教师专业发展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学校习俗怎样助力教师专业发展?又是如何对教师专业发展形成阻碍的?
3.如何有效地运用学校习俗更好地促进教师专业发展?
(二)分析框架的建构
讨论习俗并不容易,造成困难的根本原因在于习俗是“不成文”的,很难用“命题”表达。“习俗是一种包含习惯、情绪和认知要素的复合物,且不能轻易地被分解。”这就特别需要我们构建透视学校习俗的分析框架,以此作为工具展开研究。格尔茨(C.Geertz)指出:“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习俗也是如此。基于此,本研究通过分析相关文献,尝试从探求意义的角度对习俗构成进行解构,进而建构学校习俗影响教师专业发展的分析框架。
不少研究者从群体行为层面界定习俗。韦伯对习俗如此界定:“习俗意指一种典型的、一致性行为,这种行动被不断重复的原因仅仅在于,人们由于不假思索的模仿而习惯于它。这是一种‘群体行为’,个人之所以会继续采取如此一种行为,并非出自任何人的‘要求’。”可见,韦伯强调习俗是“典型的、一致性”行为,而且是一种群体行为。比如,在大力士的教育中,包括战车驾驶、射箭技巧、角力竞技、拳击训练等,都旨在通过这一系列的行为来突显重视军事技能和与之相关的素质、品德的习俗。进一步而言,这一“典型的、一致性”的群体行为,更多体现在仪式、周期性活动、行为习惯等方面。以仪式为例,“习俗大都是通过仪式行为和仪式过程表现出来,如祝寿、丧葬仪式、抓周、成年礼等,都是通过一定仪式来进行的”。据此,学校习俗建立在群体行为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仪式、周期性活动以及行为习惯,看到一所学校的特殊气质。
也有一些研究者从习俗所表征行为背后的价值观透视习俗。“习俗产生并存在于日常生活和交往活动中,一方面,它是人们生活的常规,自然受到人们的尊重并被践行;另一方面,习俗已与人的行为习惯和价值观念融为一体。”具体到学校情境中,“每一个组织都有自己比较稳固的价值观念和取向”,“即使是在一所新学校中,也会很快地形成自己稳定的‘规范’或‘传统’”,首要的就是“某种占主流的教育价值观”,“习俗既是一种内在的、无形的制度,也是一定价值观念的体现”。可见,学校习俗中也蕴含着某种决定教师专业发展属性和走向的价值观,表现为办学理念、“一训三风”,以及通过口号、格言等形式所传达的校本教师队伍建设方针。需要强调的是,习俗中蕴含的价值观是一种实然的价值观,与学校宣称的应然价值观不一定完全一致,有时还可能是相背离的。这是我们分析学校习俗的重要突破口。
还有一些研究者从物化环境层面审视学校习俗。苏霍姆林斯基(Sukhomlinskii)在《帕夫雷什中学》一书中说过:“用环境,用学生创造的周围环境,用丰富的集体精神生活的一切东西进行教育,这是教育过程中最微妙的领域。”在他们看来,学校里的建筑、布局、景观设计等不仅有其实用功能,也附着或物化着这所学校的精神气质,承载或展现着学校的价值追求,因而也成为学校习俗的展演场域。有研究者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草地行走规矩”习俗为例,探讨这一基于器物环境的习俗与剑桥尊重真理和学术这一传统习俗之间的关联。生态学家罗杰·巴克(R.G.Barker)用“物质环境”来指称这里的器物环境,巴克指出:“只有根据行为背景(指整个复杂的、与人始终发生相互作用的物质环境和心理环境),才能更好地了解组织行为。”在胡惠闵教授那里,这些则被称为“物化环境”,包括校园格局、建筑、校园设计、艺术形象或作品、语言等,都蕴涵着特定的价值观念或办学思想,是考察学校习俗的重要维度。她指出:“物化环境是学校习俗的一个表面特征,它体现了学校及其成员一种可见或可听的价值追求、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生存方式等。”
具体到学校场域中来,我们发现,以上三个维度都能在具体的学校中找到依托对象,而且彼此相互关联。学校习俗是一个多层面且具有多重影响的复杂系统,依托于学校具体的物化环境和人员的群体行为,蕴含在学校所呈现的价值观之中,给身处其中的教师带来全方位的影响。以实然价值观为例,现在很多学校都有自己的办学理念、校训、格言等价值追求,经过一定时间的积淀,这些价值追求成为了学校发展的“土壤”,影响着包括教师专业发展在内的学校的人和事。因此,对于“习焉不察”和“熟视无睹”的学校习俗,我们不妨从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以及物化环境三个方面切入,建构影响教师专业发展的学校习俗的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图1略)
(三)研究方法的选择
本研究旨在探讨学校习俗是如何影响身处其中的教师以及对教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主要以教师作为研究对象。需要指出的是,习俗对教师的影响往往需要在一定时间之后得以体现,因而教龄成为选择研究对象的关键指标。基于此,本研究根据目的性抽样,选择超过十年教龄的教师作为研究样本,从样本教师逐步拓展到所在学校,逐一对教师与学校习俗的互动关系展开研究,并通过“滚雪球”的方式不断发现新的研究样本。在样本饱和度导向下,研究者从“研究问题的聚焦程度、总体的异质性以及数据搜集方法”三个方面入手扩充样本,直至教师与学校习俗关系的类型饱和为止。
在资料收集过程中,主要以样本教师在具体学校工作的时间线为轴,通过访谈、观察和文本资料分析等方式,尽可能收集丰富的信息。以访谈为例,由于这些样本教师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大多数都有在不同学校工作的经历,因此,本研究通过“差异性发问”的策略,力图迅速带入议题内部的复杂性,获得更多的信息,同时避免研究者价值倾向的潜在影响。与此同时,本研究还对与研究对象关系密切的人物比如校长、同事、带教师傅进行访谈。
在处理资料的过程中,研究者综合运用备忘录、类属分析和情境分析,对资料进行系统处理。我们特别关注每位样本教师在具体学校生活中的故事,这有助于我们对每位样本教师有全局性的了解,并为后续的数据分析提供了背景资料。经过重重提炼,最终形成三大核心类属。在此基础上,通过情境法,以时间为线索,对每一核心类属中学校习俗影响教师专业发展进行动态整体呈现。最终,我们形成了学校习俗影响教师专业发展的三个类型。
三、研究发现
(一)“挺好的”,在学校里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研究显示,在连续体的一端,学校习俗对教师的专业发展起到了正向促进作用,教师各个方面都得到了明显的提高。Z校的Y老师就属于这种类型。Z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创办于1904年,历经百余年的积淀与发展,已然成为一所底蕴深厚的学校,还于2021年被教育部办公厅认定为第三批“全国中小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学校”。百余年来,学校逐渐形成了“守正出新”的办学理念,既尊重传统,又勇于开拓。基于这一办学理念,在师资队伍建设上,学校提出“保障基准,个性扬长”的教师队伍建设方针,旨在确保每位教师既有扎实的基本功,又能充分施展自己的个性特长,成长为一专多能的教师。2012年,Y老师入职Z校,在短短十年间,从一位非师范专业的新手教师,迅速成长为德育副校长,实现了跨越式成长。
1.“刚来这所学校,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学校物化环境作为学校习俗体系内重要的一环,是最为直观的部分,往往在视觉上给人留下对一所学校的最初印象和总体评价。”Y老师对这所学校的认同,也是从物化环境开始的。2012年七月中旬,为了让新教师提前熟悉学校,考编成功的Y老师被Z校通知前来参加学期总结大会。这是她第一次来到Z校。Y老师回忆到,起初更多的是紧张,然而自踏入校园那刻起,周围亲切的环境让她有了“回到了自己的小学”的感觉,紧张逐渐被期待取而代之:
学校不大,有一定的年头。校园很干净,明黄色的主基调看起来很舒服。散落在校园里的乒乓球台、秋千架、围棋桌、小书吧,都让人似曾相识,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小学,不禁让我回忆起小时候快乐的读书时光。
“美好的校园物化环境有着强大的教化力量和吸引作用、凝聚作用。”尤其是那些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教育意蕴、体现着学校精神和特色的物化环境,更是如此。据校史记载,早在1993年,Z校的校舍设计就获得了全国校舍评比的最高奖项,成为国家教委编制的中小学优秀设计的范例。经过岁月的淘洗,这所学校愈发温馨,让人感到这是一所有故事、有温度、有文化底蕴的学校。
习俗对新手教师的影响不仅直接表现在物化环境层面,也显著表现在群体行为层面。学校内部形成的诸多常规,特别是师徒结对这一传统,在Y老师的职业生涯初期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师傅H老师给予的关怀和指导,使她得以快速而平稳地度过了新手教师入职的“实践休克期”:
师傅特别耐心,从教学到为人处世再到工作琐事,她都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我。考虑到我是非师范毕业生,师傅特别留意我的教学基本功,从教案怎么设计,到板书怎么布局,再到与家长打交道怎么开场,细致入微。她还经常主动问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者有哪些不习惯的方面。有一次,师傅看我在板书的时候将“梅”字的笔顺写错了。课后,她耐心帮我纠正,并指出这是硬伤,还举一反三,从“梅”到“海”,让我印象深刻。在师傅悉心教导下,我很快就站稳了讲台。
师傅H老师现在还在Z校任教。谈及这段往事,师傅H老师表示,这种师徒传承就是这所学校的传统: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包括我刚来的时候,我的师傅也是这样教我的。我当时的板书不好,我的师傅就结合学校的各种平台,比如每周一次的粉笔字培训、每月一次的软笔书法培训,让我逐渐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这所学校,我工作得特别自在。其实,也有几次可以调走的机会,考虑到各种原因,尤其是在这所学校工作的感受,我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从以上内容可以发现,在最初几年,学校习俗对Y教师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学校的物化环境和群体行为上。一方面,“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学校通过物化环境对教师的熏染,实现了“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环境育人功能;另一方面,秉承“保障基准,个性发展”这一教师队伍建设方针,学校通过各种常规举措如师徒结对这类群体行为,夯实新手教师的基本功,让Y教师很快地适应了学校的节奏,站稳了讲台。
2.“工作第六年,就被提拔为大队辅导员”
随着在学校工作时间的增长,学校习俗不仅停留在物化环境层面和群体行为层面,还上升到实然价值观层面,从整体上对Y老师形成了积极的影响。在这种积极的影响下,工作的第六个年头,Y老师就被破格提拔为“大队辅导员”。
能够这么快成为大队辅导员,有幸运的成分,也与学校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前几年,在学校尤其是师傅的帮助下,我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基本功,补齐了我作为新手教师的很大一块短板。而学校对“个性扬长”的强调,让我的优势得到了很好的施展。我是学中文的,很多人都说中文像“万金油”。也许和这个有关,我爱好广泛,执行力强,表达能力也不错,在学校里就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当时,大队辅导员因为工作要调动,学校就安排我“见习”了一学期,效果不错,我就顺理成章当上了大队辅导员。
在搜索学校资料时发现,在“守正出新”的办学理念和“保障基准,个性扬长”的教师队伍建设方针的作用下,学校自觉为教师搭建了各种有助于个性发展的平台。以研究素养提升为例,随着人们日益认识到研究素养对教师的重要性,学校于每周三举行“研究素养提升沙龙”活动,通过邀请专家、跨校交流等方式,满足教师们提升研究素养的需求。Y老师还说了一个关于这个活动的细节:“到其他学校参观,有了对比,就对我们学校的校本教师队伍建设的导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因为各种平台的搭建,为老师们的个性扬长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在学校的熏陶下,Y老师逐渐成长为基本功扎实且多才多艺的老师。可见,从入校以来,学校习俗就对Y老师进行了全方位的“塑造”:在“守正出新”这一办学理念的引领下,学校形成了“保障基准,个性扬长”的教师队伍建设方针,这些都通过物化环境和群体行为对Y老师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3.“刚满十年,成长为分管德育的副校长”
“到了新教师完全独立,并参加学校各项活动时,人们便会发现,学校的习俗便成了他的习俗,群体的信仰也就成了他的信仰,其他教师的行为规范也就成了他的行为规范。”“入乡随俗,久则自化”,学校习俗对教师的长期浸润使得其如影子一般深深烙印在组织个体的脉络之中。工作刚满十年,Y教师就从大队辅导员成长为分管德育的副校长。此时Y老师对学校习俗有了整体性的认识:
随着在学校的时间增长,我逐渐体悟到“保障基准,个性扬长”背后的深意。它与“守正出新”紧密相连,相辅相成,是我们学校血脉里的基因。在我们学校,流行着一句通俗的格言,叫作“努力成为一专多能的教师”。这句话既生动又不说教,不仅被大家推崇,也被大家活学活用。
有了这样的整体认识,在新的工作岗位上,Y老师自然而然就想到如何利用、传承与发扬学校的习俗,助力学校层面的教师队伍建设。受到城镇化冲击,学校从以前的区域中心变成区域边缘,在谈到如何应对这一变化时,Y老师首先想到的是“保留学校传统特色的同时,想办法找到新的定位”。对于新教师入职培训的规划,Y老师也逐渐有了比较明确的思路:
为了让新教师对我们学校有归属感,我们特别认同要让他们了解这所学校,走一遍校史馆,了解我们学校优良传统,比讲很多大道理都管用。
正因为意识到了物化环境对教师的重要影响,Y老师还特别建议学校在校园建设上要多花心思。Y教师提议的“创意教师榜”就得到时任X校长的赏识:
我们需要基本功扎实的教师,也需要有想法的教师。因此,让学生选择他们心中的创意教师,并展览出来,也能够给其他老师带来触动。Y老师的建议既考虑到学生的视角,还能够与我们学校一贯的传统结合起来。
可以发现,学校习俗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积极影响需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方面,学校习俗自身是符合规律的,比如在“守正出新”办学理念引领下形成的“保障基准,个性扬长”的教师队伍建设方针,就很符合我们对小学教师的期待;另一方面,学校习俗在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和物化环境三个层面能够保持协同,共同发力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积极影响,发挥1+1+1>3的效果,让教师在耳濡目染中成长起来。
(二)“看开了”,与学校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张力
顾名思义,这一类型指的是学校习俗对教师专业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也带来了一些困扰。在这一类型下,很多教师都用“习惯了”来描述自己身处学校中的感受。在本研究中,F老师也多次称呼所在学校为“某某学校”,表达与所在学校之间的“磨合”关系(F老师曾这样比喻自己与所在学校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和结婚差不多,磨合久了,慢慢就习惯了。”),因此将其归为此类。2004年,作为外地的师范生,F老师通过考编入职了位于首都郊区的B校。B校是一所具有一定年头、做事一板一眼的学校。学校规模不大,教师大部分都来自本地,校长也是从毕业后一直待在这所学校,从普通教师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随着城镇化进程,外来务工子弟增多,学校也开始从周边区域扩招师资。在这一政策的影响下,F老师顺利入职B校。目前,F老师在学校待了接近20年,成长为学校的年级组长。在F老师看来,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早已习惯了这所学校。
1.物化环境:“有些空间让我不适应”
如前所述,物化环境主要体现在学校建筑、校园布局、校园设计、艺术形象或作品、语言等方面。对此,F老师深有体会,她着重提及了来到学校最初几年住的青年教师宿舍:
作为一名外地来的教师,当时学校给我们安排了宿舍。虽然因为学校空间紧张,只得把我们安排在教学楼闲置的顶楼,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住在学校里,节省了一大笔房租,也不用花费时间在上下班上面,课余还可以和其他年轻教师一起交流,这让我们很庆幸。
可以发现,F老师对学校能够为青年教师提供宿舍这一做法还是很感激的。不过,F老师也吐露了住宿期间的尴尬:
住在教学楼顶楼,难免会和学生碰到,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尴尬的。另外,我们的校长就住在学校附近,放学后经常留在学校里,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应该是考虑到我们是外地来的,有时还会到我们的宿舍,问问我们有什么需要。虽然校长是好意,但是在我看来,我们更多的是工作关系,下班后我们需要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有时候,为了躲避校长,我还经常会绕着楼层走。
通过这一段话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微妙之处:校长生于斯长于斯,对学校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因为学校规模不大,同事关系相对来说更为熟稔,再加上校长比这些年轻老师年长了20多岁,看到他们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会多关心一些。不过,对这些年轻教师来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这种对于同事关系的不同理解,使得他们在相处的过程中难免出现摩擦。“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环境布置,它折射出一个学校的文化追求与品位。”通过这所学校青年教师宿舍的安排,我们可以窥见出B校在努力为老师们营造家的氛围,让大家有归属感。翻阅学校的档案,可以发现校长也经常在各种会议上倡导“让每个老师都感到自己的重要”“让大家自愿为学校奉献自己的能量”。不过,以F老师为代表的年轻老师显然不是十分接受。
2.群体行为:“有些活动我不能理解”
除了物化环境带来的一些不适,F老师对学校举办的有些群体活动也表示无法理解。在继续追问下,她讲述了这样一件往事:
我们学校有一个传统——过年组织年轻教师包饺子。刚入职学校的头几年,作为年轻教师,我自然受邀参加,也觉得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融入学校。不过,后来我发现,这种活动,还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功能”——相亲。那些组织者边包饺子边问东问西,谈论家长里短的话题,了解我们的个人情况,让我有点受不了。
这些群体活动和物化环境都有着类似的诉求——营造家的氛围,让教师感受到学校如家般的温暖。特别是时任校长,不自觉地会以“大家长”的身份自居,承担起关心和照顾这些年轻人的责任。不过,这种美好的“初心”往往并不能兑现。对F老师来说,这样“公事私事混淆”,丧失了一些边界感。与这一体验相似,很长一段时间,F老师也有点害怕开学的那段时间:
在假期,我基本上都是回老家,而其他老师则会到不同地方旅游。开学后,大家会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假期的旅游经历。当问到我的时候,我就没什么可说的。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当时每个月工资只有1000多元,还要补贴家用。对我来说,旅游不是生活的必备品。但这样一来,我就显得与周围的老师有些格格不入。
3.价值观层面:“有些认同,有些不认同”
随着F老师在学校工作的时间越长,这种“张力”在实然价值观层面上也愈发显著。F老师说,这所学校特别强调爱岗敬业和奉献精神,鼓励教师将学校的荣誉和利益视为自己的荣誉和利益,努力为学校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时任校长曾在一次会议上这样说道:
我一直强调的一个概念叫“蜂窝煤效应”,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应是一颗“煤球”,而且每个人都要成为烧得通红通红的红煤球。每一年新加入的人就是黑煤球,我期待的是红煤球能把新加入的黑煤球迅速地烧红。
在这种氛围下,大家也比较重视人际关系,教师之间会互相留面子,采取“和稀泥”的处事风格,不太愿意直面存在的问题。F老师提及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学校组织“评三好”的活动,我们需要准备很多资料,我就在办公室随口说了句“可真麻烦”,被一个老教师听到了,私下就告诉我学校定下来照做就好,不要随便抱怨,以免大家不开心。
总之,在B校中,长期秉承着“爱岗敬业”“乐于奉献”“以校为家”之类的核心价值观,这些价值观不仅深刻影响着学校习俗的发展方向,而且已逐渐渗透至物化环境和群体行为之中。但是,对于教师而言,这一学校习俗既对自身的专业发展带来了助益,也形成了一定的困扰。这给我们的启示在于:若学校习俗本身有一些问题,会让身处其中的教师感到困扰,容易导致教师成为学校的“边际人”:“既有希望又常怀失望;既急需选择又别无选择;既要为适应新环境进行冒险,又要为承受旧传统付出忍耐,在边际人身上痛苦和憧憬并存,颓废和发奋同在。”此外,这个案例同样表明,校长作为学校的负责人,往往能够给学校习俗的走向带来深远的影响。
(三)“受不了”,找寻一切机会逃离所在的学校
与教师和学校习俗存在张力这种情况不同,在研究中发现,还有一类教师和学校习俗之间的关系更为激烈,学校习俗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障碍,导致教师对任教学校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在我们的研究中,曾经在D校工作的M老师就属于这一类型。D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的乡村中心小学,回想起在D校工作的6年,M老师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一度感觉自己像是“在沙滩上被暴晒的鱼”。她也试图“入乡随俗”,但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M老师回顾了自己在D校的工作情形,学校习俗对她的冲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学校:“说一套做一套”
谈到六年间D校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时,M老师多次提及“很折腾”这三个字:
D校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学校。毕业之后,我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这里。不过,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学校一直闹哄哄的,一会儿这事,一会儿那事,搞得我们很折腾。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和教书育人的关系并不大。
学校之所以“很折腾”,本质上还是学校对“办什么样的学校,育什么样的学生,需要什么样的师资”之类的根本问题缺乏明确的认知。这就涉及价值观。价值观有应然和实然之分,口号、标语之类应然的价值观只有落地,转变为实然的价值观,才有可能成为习俗。在现实中,部分学校虽然有挂在墙上的应然价值观,但这些价值观缺乏稳定性,且未得到有效贯彻与实施,时而“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时而“你方唱罢我登场”,呈现出混乱无序的状态。若是一所学校惯常如此,反而可以推测这所学校“形式化”的实然价值观:口号喊得震天响,言行脱节,说一套做一套。处在这样的学校中,折腾就不可避免。M老师的回忆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观点。彼时,学校到处都张贴着“以人为本”“关心每一个学生”“信任学生,尊重学生,理解学生”等口号。对此,M老师给出了这样的理解:
这些都是说说而已,有一个现象可以佐证。我发现,很少能够遇到学生课后到办公室向老师请教问题。即便是有,出现在办公室的学生,要么是特别优秀的学生,要么是被叫过来接受教师训斥的问题学生。大部分学生为什么不愿意来办公室向老师请教问题呢?学校真的做到努力关心每一个学生了吗?这个问题就很值得玩味。
2.校长:“想一出是一出”
在一所学校里面,各种口号频出,实际上折射出其核心价值观的不稳定或缺失。在此情形下,学校管理者若是能够从价值观层面发力,整体带动学校改革,则有可能营造出新的局面。然而,D校时任校长的举措却不尽如人意。与学校“说一套做一套”互为因果,M老师对时任校长的标签是“想一出是一出”:
前几年,在一位专家的建议下,校长大张旗鼓地带着我们向某所知名学校学习先进经验。当时校长劲头很足,组团去该学校参观,回来就雷厉风行地实践起来,张贴了各种标语,也制定了相关工作手册,热热闹闹的。大概小半年之后,可能是因为推行不下去,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校长就没怎么再提这一茬了。
校长“想一出是一出”的背后,本质上还是学校缺乏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导致学校缺少利于教师成长的习俗“土壤”。因此,在设置具体、有形的物化环境上,校长只是“照葫芦画瓢”,所组织的活动也过于随意,缺乏统筹考虑。这与佐藤学对“没有愿景”的校长的描述很类似:“当学校已经处于应接不暇的抛接球状态时,没有改革愿景的校长,会忙于接住校外抛来的所有的球,进而压垮教师与学生。”一个真正有作为的校长,不仅会尊重和挖掘学校已有的习俗,而且会积极修正和引导学校习俗,使其成为教师专业发展的“加速器”。反观D校,校长“想一出是一出”的做事方式对这样一所“说一套做一套”的学校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3.教师:“过一天算一天”
学校对处在这一场域中的教师所产生的影响直接而深远。学校“说一套做一套”的氛围与校长“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风格之间存在着互为因果的关系,且形成了恶性循环,共同作用在学校教师身上,导致教师的精力和热情被无谓的折腾所消耗,教师缺乏工作的积极性,也在自觉不自觉中地按照学校习俗所特有的行为规范办事,过一天算一天:
当时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带教师傅,我感觉他就是来混日子的。有时候我写好的教案,拿给他看,他就扫一眼,让我自己做主。我遇到了什么问题去问他,他的态度也很敷衍了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实然价值观对教师专业发展起着“定锚”的作用,不良的实然价值观势必会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不良的影响。佐藤学对研究课的长期观察也印证了这一点:“有经验的教师之所以不愿上公开课,是因为他们大多在年轻时都有过上公开课后遭受严厉批评的痛苦经验。”可以发现,实然价值观的导向存在问题,让公开课演变成论资排辈甚至是批评年轻教师的修罗场,给教师专业发展带来消极的影响。与之相对,若是能够将研究课变成交流沟通、问题解决的平台,老师们才会乐于上公开课,愿意暴露自己的缺点,主动说出自己的疑难困惑,积极向其他教师请教,真正做到促进教师专业发展。更糟糕的是,习俗经久而化性。M教师表明因长期受到这种不良习俗的影响,教师之间的人际关系也很糟糕。学校有一定资历的教师自己不愿意参加比赛,当一些年轻老师积极参加比赛并获奖之后,这些教师又酸溜溜的,觉得年轻教师是在“抛头露面”:
虽然我们学校的老教师比较多,但他们都不愿意参加各种比赛项目,所以只能由我们年轻教师顶上去。可能和我的性格外向有关,我参加比赛从不怯场,表现得也都还不错,每次也都能拿到一些不错的奖项。对此,这些老教师又在背后议论我,说我经常出去“抛头露面”。说的多了,难免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听了后觉得很不舒服。我住的地方和学校之间的距离比较远,每天早出晚归。有一次下班的路上,看到一条小狗从我的车头前跑过,自由自在的。这一刻戳中了我,我哭得稀里哗啦,觉得自己每天忙忙碌碌还被指指点点,活得还不如这条小狗。
深入剖析上述案例,不难发现,学校习俗之所以令教师“受不了”,其根源在于习俗本身的导向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校内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口号,但都是一阵风,凸显出“形式主义”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不仅扭曲了学校习俗的本质,还导致了“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物化环境”三个层面的问题层出不穷,甚至相互冲突,使得身处其中的教师感到迷茫和无所适从。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发挥习俗作用的关键人物,学校校长缺乏基于习俗进行学校管理的远见卓识,未能对学校价值观进行清晰明确的定位,使得整个学校习俗进一步恶化,给身处其中的教师带来了糟糕的体验。
四、研究启示
综上,学校习俗通过物化环境、群体行为以及实然价值观三个层面营造出一种氛围,或单独或整体对教师的观念和行为产生影响。身处具体学校中的教师,在归属感和群体压力双重作用下,通过暗示、交流、模仿等方式,潜移默化地完成学校习俗对自身的“形塑”。研究表明,对校本教师专业发展而言,学校习俗的影响存在着不同的性质,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会给教师发展带来积极的影响,也有可能阻碍教师专业发展目标的达成,成为学校组织成员的“枷锁”。“处于不同的‘生态环境’中的教师,对于专业发展的内容偏好也存在差异:有的群体整体上会表现出对于‘理论’的兴趣,而有的群体则更倾向于学习具体的‘实践做法’。”
学校习俗是稳固的,但绝不意味着是一成不变的。通过环境的改造、行为的强化以及理念的宣扬,习俗也可以慢慢被改造,实现化风成俗的效果。从理论上说,学校习俗与教师专业发展是互动关系。但毋庸讳言,相对学校习俗而言,教师个体更居于被动的位置;教师生活于其中的学校习俗对教师的观念和行为影响甚大,而且这种影响本身又存在着正向和负向的可能。因此,我们特别需要从学校习俗着手,营造具有积极性质的学校习俗,使其不仅能够对教师专业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还能够为特定的观念和行为提供强有力的、长期的学校习俗支持。
基于本研究的发现,可着重从以下两方面做出努力:一方面,形成积极稳定的“实然价值观—群体行为—物化环境”习俗系统,整体对教师产生正向影响。“要想改变一个人,必先改变他的环境,环境变了,他也就自然改变了。”良好的教育生态,才能让教师健康成长。另一方面,作为关键人,要充分发挥校长在习俗促进教师专业发展中的作用。“只有在一定程度上与某个民族的过去相一致的律法,才能塑造这个民族的未来。”学校管理也是如此。对校长来说,找到这所学校的习俗“纹理”,围绕教师专业发展思想调适与利用现有习俗并创建新的习俗,才能更好地发挥学校习俗在教师专业发展中的积极作用。
(本文参考文献略)
Struggling and Growing in Imperceptible Influence:An Analysis of the Impact of School Customs on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Wangmingshuai Huwenjing Qinbingling
Abstract: Teachers grow and develop within school environments shaped by specific customs. Due to the inherent characteristics of customs-being so ingrained that they often go unnoticed, their significance is largely overlooked by schools and teachers themselves. This study constructs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to examine the influence of school customs on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focusing on three dimensions: actual values, group behaviors, and materialized environments. It explores how these customs affect teachers operating within the school context. 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impact of school customs on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resembles a continuum, typically manifesting in three forms: (1) Customs that play a positive role in promoting teacher growth, enabling rapid professional advancement; (2) Customs that exert a negative, obstructive influence, leading teachers to develop strong aversions to specific schools; and (3) Customs that provide some support for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while simultaneously causing certain challenges. Based on this, to better harness the positive effects of school customs on teachers’ professional growth, schools should, on one hand, establish a stable and positive custom system encompassing actual values, group behaviors, and materialized environments.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essential to fully utilize the guiding role of school principals in promoting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through customs.
Key words: school customs; teacher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imperceptible influence
初审:胡天扬
复审:孙振东
终审:蒋立松